關雁門和章雲烽站在再次湧動起來的人群中，臉上血痂與塵灰摻雜，彼此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們還活着。”關雁門開口，嗓音嘶啞，已聽不出原先的清亮。

“嗯。”章雲烽重重點了一下頭，他胸腔裡充斥着一股從未有過的、橫沖直撞的情感，他不知道那種情感是什麼，他隻覺得自己鼻子有些發酸，于是擡起袖子，重重抹了一下臉，“我們還活着。”

周圍士卒們互相攙扶着，拿着卷刃的兵器，往各自的家裡走去，關雁門和章雲烽回到原先栓馬的石柱邊，靠着那根柱子坐了下來，擡頭望着天上綿延無際的晚霞。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關雁門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

“嗯。”章雲烽已經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将腦袋歪在那根柱子上，任那兩匹馬低頭蹭他。

“這次沒有看到落日。”關雁門想起在劉石頭的村子裡，章雲烽坐在自己身側，看着落日出神，說邊關的落日還挺好看的呆樣子，擡了一下唇角。

“但是有晚霞。”章雲烽閉了閉眼，黑暗的視野裡，那片通紅的顔色依舊留在他眼前，讓他想起飛濺潑灑的熱血。

他胸中那股橫沖直撞的情感沒有随着休息平息下去，反而愈演愈烈，像是要将他的心髒燒穿，章雲烽再次睜開眼睛，沒帶任何前綴或是後綴，完完整整的喊了一聲關雁門的名字。

他的聲音因為太久沒有喝水而沙啞低沉，像是原先那個胸無大志的“鎮北侯府小世子”在這個下午，一下子脫胎換骨，脫去幼稚，長大了一般。

雖然他胸中仍然沒什麼丘壑，但再看到壯闊風景時，他想到的終于不再是前二十年的皇城夢，而是邊關的将士血。

他說：“關雁門，我要留在這裡。”

關雁門有些意外，轉頭看他，兩人的腦袋撞到一起，“咚”一聲悶響，顧不得捂額頭，關雁門“嘶”都沒來得及“嘶”，就瞪着眼睛問他：“留在這兒？”

“嗯。”章雲烽揉了揉撞疼的額角，又放下手，按了一下自己鼓噪的心髒，望着如火燒一般的晚霞說，“我就留在這裡，當個雜兵也行，當個小步兵也行，我要留在這兒。”

關雁門心情有些複雜，她前天聽章雲烽跟陽關校尉說要去參軍，還以為他在看玩笑，見章雲烽此刻臉上鄭重的神情，關雁門才意識到，章雲烽說這話時的認真。

于是關雁門又靠了回去，笑了笑：“也行吧，也挺好的。”

他們又沉默下來，邊城的翺鷹劃過天際，關雁門看着那飛在萬丈霞光中的鷹，輕聲說：“你以後會很厲害的。”

“但願吧。”章雲烽的心髒已經平靜了下來，他擡了一下嘴角，“我現在隻希望，如果我的父母兄長真的泉下有知，不要再對我失望就好。”

晚霞漸漸暗下去，一個小士兵忽然跑到他們面前，仔細端詳了一下鹹魚般攤在地上的兩人，遲疑着問：“是關大俠和她的師弟嗎？”

章雲烽還沒有适應自己“關雁門師弟”的身份，還在發愣，關雁門已經一點頭，坦蕩道：“是，怎麼了？”

小士兵擡手，往城中唯一的一座三層屋舍一指：“鐘将軍有請。”

“鐘将軍？”章雲烽對邊關将領的具體安排雖不熟悉，但在京中時也聽狐朋狗友唠過幾句，并不記得邊關有個姓鐘的将軍，有些疑惑。

但關雁門已經知道皇帝給邊疆安排新将領的事，于是她站起身，又順手把章雲烽拉了起來，給他遞了一個眼神，讓他不要多嘴，而後朝那小士兵一拱手，笑吟吟道：“那就勞煩您帶路了。”

那座屋舍遠遠看着氣派，但走進了卻發現很多東西都是破破爛爛的，連門闆都松松垮垮，門簾甚至已經豁開了一半兒，半死不活地挂在木皮翹起的門框上，可能起到了一個吊死鬼的作用。

小士兵停在門口，幫他們牽着馬，二人掀簾走了進去，隻見一幅大字懸垂于正廳，上書“一夫當關”，筆力遒勁，起筆收筆皆幹淨利落，鐵畫銀鈎，殺伐之氣透紙而出，觀之如臨萬軍戰場。

鎮北侯府的書房裡有很多章不觀寫的家書，故而章雲烽一眼就看出了，這是自己父親的字。

他仰頭看了那幅字很久，說不出心中什麼滋味。

直到一個穿布衣的男人從堂後匆忙走出，那男子在見到章雲烽的瞬間腳步一停，而後急步走到章雲烽面前，哐當一聲跪下了。

在關雁門目瞪口呆，章雲烽手足無措的目光中，這位“膝下毫無黃金”的男子哽咽了兩聲，而後聲情并茂地喊了一句。

“末将鐘向川，見過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