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知多久,他眨了一下眼睛,兩汪眼淚就從眼窩裡淌了下去,又彙成一行,滴落在地面上,像一個小小的湖。
關雁門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有點無措,她沒怎麼安慰過人,更沒見男人哭過。
小時候在寨子裡,師父教育她時說,眼淚是沒用的東西,被欺負了可以打回去,這一次打不過還會有下一次,寨子裡的人可以流血流汗,但是不能流眼淚。
關雁門聽着這樣的教育長大,她學刀、學暗器、學輕功,很苦很累,但沒哭過鼻子,她從一個小豆丁,長成一個能和師父打得有來有回的刀客,然後出來走江湖,遇到再大的事兒,也沒掉過眼淚。
她曾經覺得師父的話很有道理,眼淚是沒有用的,隻會讓人覺得你懦弱,但她現在看着章雲烽趴在地上,凝視着那捧火靜靜流淚,居然有點莫名的難過起來。
“哎,你别哭啊。”關雁門憋了半天,擠出這句,旋即感覺自己說了句廢話,又立刻添上一句,“你在哭什麼?”
章雲烽狠狠閉了一下眼睛,聲音嘶啞,沒頭沒尾地開口:“吉祥是跟着我的小太監。”
關雁門沒見過太監,但也知道太監是什麼,皇宮裡伺候那些貴人們的仆人嘛,她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他從小跟着我,我小時候做錯事,皇上生氣,他就會幫我掩飾,有一次被打得半死回來,還趴在床上對我笑,明明他知道我就算認了錯,也頂多被罰一段禁足,他卻可能被打死。
“他跟我說沒事的,他是奴才,為主子死了也是一種榮耀,我很生氣,讓他不許這樣說,我不需要他為我死。”
關雁門已經有了預感,她用一塊樹皮尖戳了戳火堆,讓它燒得更旺一些,驅一驅身上莫名湧上來的寒意。
章雲烽很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很慢地吐出去,他的語氣依舊是平直的,聲音卻不可控制地發起抖來,牙齒打着磕。
他想抑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卻隻是徒勞:“鎮北侯府抄家的時候,我在京郊同幾個官家子弟遊獵,接到消息匆忙趕回,不及面聖就被禦史台押進了獄中。
“他為我磕頭求情,說我兄長一事必有隐情,說縱然我兄長有錯,我也是無辜的。
“他在宮門口跪了三天,把頭都磕爛了,第四天的時候,皇上下旨,要将我擇日處斬。
“他不要命一樣往宮内撲,喊着鎮北侯府冤情彌天,然後……”
章雲烽這次停頓了很久,久到關雁門以為他不會再說了,他才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嗚咽:“然後,他就被震怒的皇上叫侍衛,活活打死了。”
關雁門沉默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都不合适,于是她隻是靜靜坐在那裡,看着那團在風中搖晃的火堆,心中五味雜陳。
“他是為我死的。”章雲烽忽然說,是一種心如死灰的語氣,“我根本不值得。”
關雁門撥了一下額前淩亂的頭發,将一片半幹的樹皮丢進火堆,看着火苗驟然竄高,又很快回落,冒出一縷白霧:“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章雲烽不知道,他很茫然。
他母親去世時,章雲烽還很小,父親回來将兄長章雲溯帶去了邊關,他一人留在京城,被皇帝派人接走,養在宮中,錦衣玉食,同皇子們一起長大,皇帝格外縱容他,對他甚至比對幾個皇子還要和顔悅色。
再長大一些,章雲烽隐隐感受到朝堂上文臣武将之間的暗流湧動,也能察覺出皇帝對自己兄長的忌憚,但他身在皇城,章雲溯遠在邊關,他走不了,也幫不上什麼,隻能如皇帝所希望的那樣,當一個清閑又沒本事的纨绔。
皇帝也不派任務和官職給他,他也就順水推舟,時常與三五好友一起,或是去京郊遊獵,或是在園中鬥詩,他以為他這一生就會這樣過去,閑時逗逗禦花園的珍禽異獸,到年紀了找個皇城閨秀成親,夫唱婦随舉案齊眉……
但是他的一生沒有這樣走下去,拓封城破、兄長戰死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裡時,他先是驚慌失措,然後才是悲痛——但是真的有多悲痛嗎?
好像也并沒有。
他記事以來就隻見過章雲溯四次,章雲溯每次回京城,也都呆不久。最近的一回,是他的加冠禮。
戍邊将領回京需向皇帝寫折子,等批複,亂七八糟走一大堆流程。因為他加冠,皇帝沒等章雲溯主動上書,就一封聖旨送去拓封城,把章雲溯叫了回來。
他的兄長風塵仆仆從北疆趕回,到鎮北侯府時,宴會已經要結束了。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他被衆人簇擁着說笑,在吉祥的提醒下回頭看時,章雲溯正摘下帽盔,露出一頭摻着黃沙的發。
章雲溯将帽盔挂在胳膊上,随手撣了撣頭發,擡頭時正對上他的目光。
章雲溯打量了一下侯府的裝飾,先是皺了皺眉,而後走過來,對他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來着?
哦,是“男兒加冠成人,不可短視,縱使眼下身處廣廈之間,也要料得有僵卧草廬之日。”
他當時被潑天的榮寵沖昏了頭,沒有多想,也沒有和章雲溯多說什麼,他在京城裝了這麼些年草包,好像真的被榮華富貴泡軟了脊梁。他其實有些懼怕自己這個總活在别人嘴裡的、年輕有為的兄長。
于是他隻是打着哈哈,躲開章雲溯的目光,說兄長舟車勞頓,快安排人為他接風洗塵,而後又轉頭,與那幾個世家子弟聊笑去了。
等第二日章雲烽起床時,吉祥告訴他章雲溯天還未亮就已經走了,下人想要叫醒章雲烽,讓他送一送自己兄長,章雲溯沒讓,說前一天他同幾個世家子鬧得晚,讓他多睡會兒。
那就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了。
一對親兄弟,一個在邊關風沙催折一十載,一個在皇城花團錦簇二十年,隔着闌珊燈火,隔着衆人調笑,說了不過三句話,而後就匆匆分離,奔向各自的命運。
竟成訣别。
但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章雲烽甚至已經不記清自己兄長當時的樣貌,更别提别的什麼東西。
現在想來,章雲溯是早就料到,鎮北侯府會有大廈傾覆,樹倒猢狲散的那一天了嗎?
章雲烽不知道,他也沒法去問自己那個從他人口中聽到的,遠比他自己看到的更多的兄長了。
然而不管是真的繡花枕頭還是演的爛泥花瓶,他都在皇城過了如夢般的二十一年,倉皇出逃的一個月裡也是渾渾噩噩。
他每天都在祈求這一切不過一場夢魇,再睜開眼時,拓封城未破,他兄長健在,他依舊是皇城裡那個不管事實如何,至少表面上被衆人追捧的“鎮北侯府小世子”。
直到方才高崖之上,關雁門把他扯開,那隻釘入他腳邊地面時猶在震顫不休的長箭,撕開了他想逃避的一切,無比清晰地告訴他——都結束了。
不管他怎樣崩潰、怎樣無助、怎樣不情願,他無憂無慮的生活都已經結束了。
于是他終于從那場夢中痛苦地醒來,要去面對他往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