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下班”了,屍體一樣地躺在公司外面的馬路牙子上。
伴生牛守護着他,四隻蹄子跟結界似的落在他兩側,防止他被人或者牛踩到。
“醒啦?”老章低頭,從牛鼻子裡哼出一聲低低的粗氣,似乎是在感到慶幸。
“你…你不是早就下班了麼?你…我…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小路一臉迷茫,依舊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勢,因為長期加班而發綠的臉色看起來如同水泥路面上的一小片草原。
“老闆給大家放了一禮拜的假,我頭一回放假,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所以就來公司了,然後就看到你躺在這裡。”
小路睜大眼睛,大腦一時轉不過來,“放一個禮拜?!那要調多久才能調回來?!”
老章:…
它還沒想好要怎麼安慰焦慮的小路,頭頂上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宛若一架鋼琴在半空之中轟鳴。
它和他一同擡頭看去。
榮德大廈,從最高層開始,牆面出現一道道皲裂的痕迹,細碎的渣随着牆壁的緩慢解體在空中飄揚而下,如同一場灰白色的雨。
那些裂痕,如同交錯的閃電一般快速向下蔓延,很快就遍布了整棟大樓表面,發出的聲音仿佛巨人臨死前沉重的吐息。
四周的低矮建築十分寂靜,像是已經接受了陪葬的命運。平窄的街道上還有很多人們和牛們,全都呆立着看向那棟漸漸肢解的大樓。
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分配好了崗位,從進入學校開始就是為了學習對應的技能,生活裡四處可見的标語都在提醒他們這樣很“幸福”,是榮德拍賣行使他們不用再經曆古老年代的惡劣就業市場,不用面對内卷和失業危機。
他們從沒想過,在那麼大的銀河系,生命擁有不被困住的可能性。從他們有意識開始,就默認了自己将要為這棟大樓奉獻一生,這是他們活着的意義。
而現在,大樓塌了,意義沒了。
一股新鮮的求生本能如同春筍般從心底破出,小路踉跄着從牛身下爬了出來,拽了拽老章的角,“跑,快跑。”
老牛發出一聲喘氣,同樣邁開蹄子跑了起來。
其他的人和牛也終于反應來,一個個加快腳步,踩着生機向遠處奔去。
“啊!!!跑啊!!再不跑就要死啦!”
“操!就知道放假沒好事!”
街道的寂靜被成千上萬的腳步聲沖破,與此同時,榮德大廈以浩蕩的陣仗崩碎開來,如同海嘯一般,勢要吞沒這些人畜。
小路和老章在逃生者大軍的最後面。
小路的體力很快就透支了,臉上的綠過渡成了草灰色。
他見老章還回頭看他,蹄子不安地在地上踏着,一副焦急又不肯離去的樣子,勉強笑了笑,嘴裡喘道:“你…你跑,不用管我。”
仔細想,其實他也沒真正“活”過,那死也就不算真的死吧。
上了小半輩子班的小路突然變成了一個生死論哲學家,借由死亡的舌頭尖品嘗着虛無主義的滋味。
看小路這副不争氣的模樣,老章這輩子第一次産生了類似憤怒的情緒,它沖回來,用角使勁拱小路,“你給我起來!”
樸素的牛腦子想不出可以用來勸人的大道理,它隻一昧說道:“起來!你快起來!”
小路不理解牛的執着,隻覺得身上又酸又被牛拱得很痛,一點力氣都沒有,他跟發脾氣的小孩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任性,“我實在是跑不動了,你快跑吧。”
他們倆身後,大樓冤魂乘着滾滾濃煙席卷而來,下一刻就能将他們吞噬殆盡。
跑也确實來不及了。
老章下意識閉上眼睛,等待死亡。
但是周圍的風突然停下了。
死神的叫嚣聲像是被什麼隔絕在了另一邊,而他們這一側,則是安詳無比,天堂一般。
老章不由睜開眼睛。小路也呆呆地望着面前。
一張金色的網攔在他們面前,以不可違逆的力量攔截住傾塌的大樓。
一陣陣塵煙渣浪翻湧着滔天而上,卻逾越不過這金牆半分。閃爍着太陽光芒的屏障安然穩立,沒有絲毫晃動,垂死掙紮的大樓在其面前顯得渺小而乖順。
半空之中,雷昭廷攤開溫熱的手心,那是C級能量核使用過的痕迹。
他回頭看着正在用精神力适應膽小者号駕駛的亞森。
“你不是因為膽小者号才選我的。”他歪了歪頭,聲音越發肯定,“你這次來,不光是要處理掉榮德的高層們,而且還要炸毀這座大樓。”
“你是因為我的精神力才選我的,這樣能夠在毀掉大廈的同時還能夠避免平民傷亡,對麼?”
亞森側着臉看向他,飛船艙壁反射出的金屬光芒照在他細挺的鼻梁上,映出雪峰般的冷芒,“我還真不知道雷大将軍有美化别人的習慣。”
他的聲音聽起來令人如飲冰泉,“殺戮就是殺戮,死十個還是死一百個,沒有區别。”
浮鳴皺起眉頭,不服氣地喊道:“怎麼沒區别?有些人本來就該死,像蔡榮德這種坐擁那麼大的身家還貪得無厭想要賣銀河系的人,死一萬遍我都不解氣。”
“他竟然勾結域外人!他知道那些域外人殺了我們多少同胞麼?!他去過那些被入侵的星球麼?!那裡的平民臨死前壓根就沒被當成人!!!它們甚至将小孩子活着肢解!!”
“樓裡那些榮德高層更是沒一個好東西,能幹出來器官交易和人身買賣這種惡心事情的人,根本不配當人。而且你看看他們在藍瑙星上做了什麼?!這些平民全都是克隆人,一個個活得連思想都沒有,哪有人樣?!”
浮鳴越數落越憤怒,胸脯劇烈起伏着,“上将先生,我隻能說你殺得對。”
上将看了他一眼,眸光深如無岸的海,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知道,藍瑙星為什麼要采用這種克隆人—牛的伴生模式麼?”
賀如替浮鳴回答道:“這種模式的理論基礎來自埃塞王朝時期的人格實驗,實驗結果表明,這種伴生體系能夠為無能力建設社會關系的克隆人提供陪伴和情感寄托。”
雷昭廷諷刺地笑了一聲:“官方說辭罷了。”
“最初的實驗設計是,克隆人通過勞動賺取飼料,養肥的牛就是他們的蛋白質獎勵。”
亞森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但實驗結果完全颠覆了設計者的初衷,促使他們得出了嶄新的結論,也就是賀上校方才所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