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亭不自覺地後退。撲面而來的殺氣讓他呼吸困難。
"參見殿下..."他強壓着心驚行禮,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受德腰間那三顆血淋淋的首級上。最上面那顆頭顱的眼珠還半睜着,血水正順着下巴往下滴。
"聽說殿下中了毒箭,看來是謠傳。孟津一戰大獲全勝,您果然神勇..."
受德聞言,眼中兇光瞬間消散大半,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我為父王擋了一箭,但不是毒箭。"他突然扯開胸甲,露出心口處一道猙獰的箭傷,"看清楚了嗎?東夷第一神射手留下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劃着,"就差這麼一點,就要了我的命!"
少年雖然繃着臉,但眉梢眼角都掩不住得意。他壓低聲音道:"那蠻子射中本王後還在得意..."突然提高聲調,"結果我頂着箭雨沖上去,一刀就斬下了他的首級!"他指着腰間最上方那顆頭顱,"就是這顆!"
宮亭正欲接話,受德卻突然話鋒一轉:"聽說前些日子宗親會審,你和大哥配合得很默契啊?"少年将軍嘴角含笑,眼底卻凝着寒霜,"正好,本王也有件好東西要給你看——"
"锵"的一聲,半截斷箭釘在宮亭腳前。燭光下,箭頭上"啟"字泛着冷光。受德一腳踏在矮幾上,居高臨下:"這是我從死人堆裡翻出來的。東夷工匠有個規矩——"他俯身逼近,幾乎貼上宮亭的面頰,"會在箭模上刻買主名諱。你見多識廣,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宮亭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殿下說笑了。臣怎會知曉這些。"他話鋒一轉,"倒是您既有閑暇,不如去聯絡宗老...大公子這半年來,已将殷都兵防盡數掌控..."
"哦?"受德眯起眼睛,指尖輕叩劍柄,"先生這是在提點本王?"
宮亭心頭一緊,卻見對方突然朗聲大笑:"哈哈哈...先生果然還是向着我的!"他一把攬住宮亭肩膀,力道大得驚人,"區區兵防何足挂齒?本王帶回的三萬鐵騎,此刻就屯在城外。"
"殿下英明。"宮亭勉強維持鎮定,"隻是..."
"隻是什麼?"受德笑容驟斂,眼神銳利如刀,"先生莫非在替大哥試探?"
宮亭連忙躬身:"臣不敢。隻是憂心殿下離京日久,朝局..."
"呵,"受德冷笑着打斷,"先生放心,本王此番歸來,正要好好'整頓'朝綱。"他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地上的斷箭,"就從這箭的主人開始。"
宮亭見氣氛緊張,連忙轉移話題:"殿下此番凱旋,想必收獲頗豐。臣聽聞東夷盛産美玉..."
少年的手指突然停在劍柄的玉飾上,眼神恍惚了一瞬:"說起美玉...""他松開劍柄,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動作輕柔得不像個武将,"先生可認得這個?"
宮亭看着層層絹布中露出的半塊染血玉佩,心頭猛地一跳。那是塊再普通不過的青玉,三年前他随手送給少年受德玩的,沒想到對方竟一直貼身珍藏。
"殿下竟還留着這等粗陋之物..."
"粗陋?"受德突然笑了,手指輕撫過玉上蛛網般的裂痕,"出征前它掉在地上磕了個口子,後來在汜水關,這支箭本該射穿本王胸口。"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是它替我擋下了……"
燭火噼啪作響,年輕的将軍低頭凝視碎玉時,眉宇間的戾氣竟化作了宮亭熟悉的執拗:"先生曾說玉碎擋災,可它碎得這樣徹底..."話到一半突然哽住,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喉嚨。
宮亭見狀,試探着開口:"臣最近新得了一塊美玉。"話一出口便懊悔不已,這個欲蓋彌彰的借口實在生硬得可笑。
可擡頭時,卻見少年眼中的寒冰竟化開了一角。"是要送給我的嗎?"他的聲音突然輕了下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半塊碎玉。燭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方才那個殺氣騰騰的将軍此刻竟顯出幾分少年稚氣。
宮亭還來不及回答,對方已經開始自說自話。
"新的也..."受德别過臉去,耳尖泛紅,聲音越來越小,"要...要刻你的名字。"他攥着碎玉的手松了又緊,最終洩氣般補了句:"我試過自己刻,總是刻不好..."這語氣,與當年那個拽着他衣袖耍賴的少年如出一轍。
宮亭恍惚間仿佛又看見那個倔強的少年仰着臉說:"就要刻'亭'字的!"那時對方剛到他肩膀,如今卻已比他高出大半個頭。
"臣明日差人送新的來。"
"不要别人做的!"受德突然暴怒,手中利劍一揮,案上青銅香爐應聲而斷。可當他抓住宮亭手腕時,力道卻輕柔得不可思議。搖曳的燭光裡,這位平日威風凜凜的少年将軍,此刻卻像個讨要糖果的孩子般低着頭,固執地重複着:"要你親手刻的......"
更鼓聲淹沒了未說完的話。宮亭驚覺,自己當年随手贈玉時種下的因果,如今已在對方心裡長成了比東夷毒箭更危險的執念。而更可怕的是,當他看着少年将碎玉重新包好收入懷中的模樣,心底竟泛起一絲不該有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