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臘月的雪壓折了甘棠枝,宮亭收到了姐姐平安生産的喜訊。滿月宴上,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裹在錦緞裡的襁褓,嬰兒粉嫩的小臉像初綻的花苞般柔軟。
"你抱抱。"姐姐輕聲說着,将襁褓往他懷裡送了送。就在這一瞬,嬰兒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指——那小小的手掌溫熱得像一團新棉,帶着甜甜的奶香。宮亭恍惚間看見八年前的自己和姐姐,也是這樣緊握着彼此的手,戰戰兢兢地走在去殷都為質的路上。
他本能地想抽回手指,卻在低頭時撞進了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那目光純淨得不染一絲塵埃,仿佛能照見人心裡最隐秘的角落。作為能測算星辰軌迹、解讀龜甲裂紋的星官,此刻卻被一個新生兒的目光深深撼動。
"原來如此..."他忽然明白了什麼,低頭用鼻尖輕蹭嬰兒的額頭。或許,讓這個孩子能在太平盛世中長大,不必像他們當年那樣被迫離鄉,比毀滅這個王朝更有意義。
嬰兒松開手指,沖他露出一個無牙的笑容。宮亭感覺心頭有什麼東西悄然融化,那感覺比春日的冰淩消融還要溫柔,比夏夜的甘棠花開還要柔軟。
夜色已深,宮亭特意從西南角門繞道回府,借着商隊卸貨的嘈雜聲掩蓋自己的行蹤。侍衛首領接過燈盞時,目光在他撕裂的袖口停留了片刻:"大人今日不是去探望王妃了?"
"順路去了蔔殿。"他不動聲色地将右手藏進袖中,"回程正巧遇見大殿下的車駕,多虧太蔔們的艾草驅寒。"
"大人臉色不太好,要不要請巫醫看看?"
"不必了,隻是有些乏了。"
檐角的銅鈴突然無風自動,發出清脆的聲響。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像是幼鹿踏碎了薄冰。
月光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暗處出現。受德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寬肩窄腰的身形将月光切割成碎片。他嘴角含笑,眼中卻閃爍着危險的光芒。
"先生現在對我好生疏遠。"小王子的聲音甜得像蜜,手指卻強勢地勾住他的衣袖,"整日泡在蔔殿,莫非是被西岐來的小子纏住了?"
"殿下說笑了。臣隻是盡本分。"
"本分?"受德輕笑一聲,"那先生可還記得,當年教我占蔔時說過什麼?"
宮亭垂眸看着對方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比自己長出大半截。他後退半步,恭敬地行禮,雲紋廣袖如流水般從王子指間滑落。
"殿下如今随大王學習帝王之術,臣不敢妄稱老師。"月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出疏離的陰影,"明日還要為戰事占蔔,容臣告退。"
"先生總是這樣。"受德的聲音驟然轉冷,指尖在袖中攥緊,"那明日,本王親自去蔔殿請教。"
"随時恭候。"宮亭微微颔首,白色衣袂在夜風中翻飛如蝶。他轉身離去,未曾看見身後王子眼中翻湧的暗潮,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
三更的燭火搖曳,宮亭将寫滿密謀的絹布投入火盆。火舌貪婪地吞噬着"滅商"二字,躍動的火光中,他恍惚又看見白日裡姐姐将襁褓塞進他懷中的情景。那個柔軟的小生命,用稚嫩的手指緊緊攥住他的那一刻,仿佛攥碎了他心底最堅硬的執念。
多少年了?追逐着權利和地位,想在王朝傾覆前找到下家……卻忘了最初想要的,不過是給那個被迫離家的小女孩一個公道。
餘燼漸冷,他唇角泛起一絲釋然。既然天命讓這個孩子出生,那就讓其活在新的時代,總好過拖着整個腐朽的王朝一同沉淪。
火盆裡最後一星火光跳動,映亮他的眼角。素來以冷峻著稱的星官,此刻的神情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柔和。
他本就是逆天改命之人,如今不過是換了個更有意思的棋局。若西岐姬氏真能開創太平盛世,倒也不失為一種投資。
"嗤"的一聲輕響,最後一粒火星熄滅。
窗外,那截被積雪壓折的甘棠枝頭,不知何時已冒出一簇嫩綠的新芽,在月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
自從子衍出生後,宮亭收了姬旦為徒。起初不過是想在西岐安插一枚暗棋,卻不想這少年天資卓絕得令人心驚。
他對星象的領悟近乎通靈,晦澀的星圖在他眼中如同展開的竹簡般清晰可辨;複雜的占蔔之術,往往隻需稍加點撥便能融會貫通。更難得的是那份與生俱來的洞察力,常能看破老師故意設下的迷局,甚至反推出更深層的星象規律。
這份遠超常人的聰慧,讓宮亭在驚訝之餘,漸漸生出幾分真心實意的欣賞。原本隻是權宜之計的師徒名分,不知不覺間,竟多了幾分傳承的真意。
他特意将授課時間定在巳時——這個時辰,受德不是在獵場縱馬,就是在箭亭練武,絕不會出現在觀星台。
可天意弄人。這日一場暴雨驟然而至,受德提前回宮。渾身濕透的王子闖進來時,正撞見姬旦俯身在星盤前描摹星圖。
"西岐的野種也配碰星盤?"受德将剛獵到的朱鹭狠狠掼在地上,濺起的血點如紅梅綻放在姬旦素白的衣擺上。他一腳踢開血淋淋的獵物,"父王昨日還說,西岐進貢的蔔龜裂紋像蚯蚓爬——看來人蠢,養的龜也随主。"
姬旦跪在浸透鳥血的蒲團上,聲音恭敬:"殿下教訓得是。"但宮亭分明看見,少年攥着蓍草的手指節發白,青筋如虬枝暴起。
此後三次授課,意外接二連三。有時是受德"失手"射偏的箭釘在窗框震顫不已;有時是侍衛"送錯"沾滿穢物的龜甲散發着惡臭;最險的一次,銅盆翻倒,活蠍四竄。姬旦伸手去攔,轉眼間手掌就腫成了發紫的饅頭。
藥香在室内彌漫,宮亭一邊給徒弟上藥,一邊聽着少年壓抑的抽氣聲。那些能安心研究的日子,如今想來竟恍如隔世。"明日改去祭祀坑。"玉尺在星盤上重重一敲,震得銅盆嗡嗡作響。那地方臭氣熏天,連最彪悍的侍衛都要掩鼻而走。
這次他學聰明了。次日朝堂上,宮亭向帝乙進言:"紫微星暗淡,北疆恐有戰事。"轉頭又讓太蔔們散布:"東南方将現祥瑞,需王子親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