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欲跟天公勢比高的掌門之女,如今卻成了助妖弑叛宗的罪人。
真是世事難料啊。
許長老最後深深看了戚桓一眼,袖袍輕拂間,一方青銅羅盤與畫像已落入他掌心。
"山中近日無事,但掌門希望......早日了結這樁舊案。"鶴鳴悠遠,老者的餘音散入雲霭,"此物予你,若生異動,自會指明方向。"
待鶴影隐入天際,戚桓才低頭端詳手中法器。
羅盤古舊的紋路間靈光流轉,指針卻靜止如封凍的寒潭。他指尖輕撫過盤面冰涼的青銅,眉間微蹙,這專克邪祟的上古靈器,竟要用在......追索昔日同門之上?
可事出必有因,既已決斷,便無需猶疑。他目光掃過衆人,聲音沉靜卻不容置疑,
“且去整備行裝,明日辰時,山門集結。”
衆人散去,他正欲收起畫像,指尖卻忽地一頓。
畫中人的眼睛——正與晚蘇木那雙帶着野性與倔強的眼睛重疊。
戚桓的指尖無意識将畫像捏緊。眼前忽然浮現晚蘇木執刀時的模樣,她手腕翻轉的弧度,竟與記憶中戚聽雨前輩的槍法如出一轍。
那日在絕境中,晚蘇木為他擋下緻命一擊時,刀鋒劃出的軌迹,分明帶着晚前輩獨有的"朔月式"餘韻。而此刻細想,她起手時那個下意識的挽花,可不正是五十年前,戚聽雨在晨練時,演示給年幼弟子們看的"折梅手"?
他早該想到的。
晚蘇木會使晚前輩的刀法,通曉戚聽雨的槍術,偏偏還姓"晚"——天下哪有這般湊巧的事?
“我娘也姓戚......"
少女的尾音還萦繞在耳畔,帶着些許山風般的清冽。
往日他心有疑慮卻緘口不問,隻因少女早已将能言之事和盤托出,坦蕩如霁月清風。再問,便是僭越。
可如今……
戚桓面上不顯波瀾,胸口卻似被無形之手狠狠攥住,連呼吸都為之一窒。
"大師兄?"
尤悠的聲音破開迷霧,他這才驚覺自己已将羅盤捏得咯吱作響。羅盤的青銅紋路在掌心烙下深深印記,他閉了閉眼:"無礙。"
尤悠凝視着師兄緊繃的側臉,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輕叩劍鞘示意,待戚桓收起羅盤後,鶴氅翻飛間已踏劍而起,如一道霜色流星劃破雲霭。
戚桓随之禦劍而起,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他俯瞰腳下蒼茫雲海,心緒卻比這翻騰的雲霧更為紛亂。
記憶中的晨光漫過山階。
戚聽雨前輩半蹲着為他系緊護腕,發間銀簪流轉着細碎金芒。"小桓,修行如登山。"她指尖輕點他眉心,溫和的靈力化開經脈淤塞,"越是心急,越會錯過山腰的桃花。"
那位曾在宗門大典上驚鴻一瞥的晚前輩,長刀出鞘時天地皆寂。可記憶中那人含笑的眼睛,與如今典籍裡描繪的魔頭哪有半分相似?
他們......究竟因何至此?
劍鳴清越,戚桓猛然回神,才發現那裝有玉髓生肌散的藥瓶已被捏出裂痕。
他是何時拿出來的?
他忽然想起晚蘇木為小獸包紮傷口時,那笨拙卻認真的結,能教出這樣孩子的父母,當真會是弑親的惡鬼?
山風卷着新任掌門的令谕掠過耳邊。
這些年來,掌門對追剿這對"伏罪之人"的執着實在反常。可當年人證物證俱全,他們在衆目睽睽之下逃走……
指腹擦過藥瓶。晚蘇木的刀法裡有狼妖的凜冽,槍術中藏着聽雨前輩的底蘊,偏又帶着渾然天成的野性。這樣特别的姑娘,本該在陽光下自由來去,如今卻要戴着改頭換面苟活。
難怪她總在雨天望着天際發呆。
而此刻,随着不周山的輪廓在雲海中漸漸清晰,戚桓心中那股熟悉的矛盾再度翻湧——宗門鐵律、掌門之命,無一不在告訴他,緝拿罪人才是唯一正确的選擇。可心底深處,卻有什麼東西在無聲抗拒。
戚桓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少女摘下面具時決然的眼神,那柄為他斬開死亡陰影的長刀,此刻化作萬千荊棘纏繞心頭。若将此事上報宗門,豈止是辜負救命之恩,那日她将半生秘密和盤托出的溫度,此刻仍在灼燒他的良知。
劍穗在罡風中撕扯出凄厲聲響,恰似他撕裂的忠義。裝作不知?可掌門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該向誰求一個兩全?又能向誰求一個兩全?
不周山的劍風掠過眉梢時,戚桓忽然想起顔鹿竹,若是那個總愛撥着琴弦說"醫者當治未病"的不秋君在此,此刻怕是要将七弦一拂,笑他:"這般優柔寡斷,可要我開副疏肝解郁的方子?"
雲海翻墨,山影如刃。
恍惚間,少女明知必敗卻仍逆風執槍的模樣又浮現在眼前,墨玉瞳孔在逆光中灼灼如焰,眼尾揚起一抹倔強的弧度,像刀鋒劈開暮色時的最後一縷金芒。
竟與記憶裡戚聽雨前輩轉身時,那雙映着雪色與槍尖的、如出一轍的眼睛,在殘陽中重重疊在一起。
戚桓低頭看着掌心的藥瓶,瓶中殘餘的藥香混着記憶翻湧。他蓦地笑了,擡手将它收回戒中,如同收鞘一柄未出之劍。
他忽然,想将這蓋棺定論之事,重新翻檢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