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動作流暢自然,米白色的真絲襯衫在陽光下流淌着溫潤的光澤。她對着三人微微颔首示意,臉上挂着那無懈可擊的微笑,然後轉身離開。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瓷磚地面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嗒、嗒”聲。
一步,一步。
她的背影挺直依舊,纖細優雅,像一株迎風而立的玉蘭。
唯有那緊緊攥握在身側、指尖深深掐入手心、指節已然泛白的手指,無聲地洩露着這完美表象之下,那驚濤駭浪般洶湧的、幾乎将她撕裂的内心風暴。
愛是無聲的驚雷,而她,習慣了在雷暴中扮演最安靜的雲。
考古系的階梯教室寬敞而空曠,午後的陽光穿過高大的落地窗,在被歲月磨得光滑的深棕色木地闆上投下大塊明亮的光斑。
空氣裡浮動着粉筆灰細微的顆粒和一種紙張、木頭、以及若有若無的泥土混合的陳腐氣味。前排稀疏地坐着幾個學生,後排更是空曠。
講台上,來的是一位大四的老教授講課,聲音平緩無波,如同在播報一則早已塵封千年的舊聞,正對着投影幕布上展示的、一塊布滿孔洞和刻痕的灰白色動物肩胛骨(蔔骨)照片,講解着商周時期占蔔的流程與社會意義。
“……灼燒後的裂紋走向,被視為神意的顯現……貞人根據裂紋解讀吉兇……”
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裡回蕩,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字詞粘稠,意義模糊。
逢思餘獨自一人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香樟枝葉繁茂,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篩下細碎跳躍的光斑,映在她攤開的、幾乎空白的筆記本上。
她單手托着腮,手肘支在冰涼的木質桌面上,側着臉,目光毫無焦距地投向窗外那棵粗壯的香樟樹幹。
樹皮粗糙虬結,深褐色的溝壑縱橫交錯,如同凝固的淚痕,又像古老皮膚上深刻的皺紋。
幾隻不知名的黑色小蟲在樹皮的縫隙間匆忙地爬進爬出,不知疲倦。
她周五就回來了。
隻有那條簡短的信息證明她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安好,沒死。】
四個字。
像四顆被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的滔天巨瀾,直到此刻仍未平息。
那瞬間幾乎将她撕裂的狂喜與恐懼交織的洪流,被強行壓制在看似平靜的軀殼之下,卻從未真正退去,隻是化作了更洶湧、更隐秘的暗流,在她血管裡奔突沖撞。
手機就在桌角的書本夾層裡。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冰涼的金屬外殼和那份微弱的存在感。
那條信息,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燙着她的心裡熱。
她就要回來了。
從那個信号斷絕、山高水遠的窮鄉僻村。
她有沒有受傷?
會不會生病?
那碗渾濁的苞谷酒,她真的喝下去了嗎?
那個暴雨驚魂的夜晚,她是怎樣鎮定地用銀針救回那個孩子的?
村長那雙粗糙的手塞給她碗時,她心裡在想什麼?
會不會……會不會有那麼一瞬間,她也曾感到一絲……孤獨?或者……疲憊?在那些遠離城市喧嚣、遠離精緻生活的深夜裡,她有沒有……哪怕一閃念地……想起過……誰?
比如……自己?
這個念頭像藤蔓般瘋長,纏繞住她的心髒,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目光死死地釘在窗外那棵粗糙的樹幹上。一個極其清晰、極其大膽、帶着近乎野蠻侵占意味的幻象,毫無征兆地在她腦海中炸開,強烈到讓她托腮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蜷縮,指甲輕輕刮過臉頰皮膚——
就在那棵樹下!
就在那虬結粗糙的樹皮前!
她仿佛看到自己,不再是被壓抑的、克制的逢思餘。
她像一頭被長久囚禁後終于掙破牢籠的兇獸,帶着不顧一切的、摧毀一切的決絕,猛地将那個剛剛風塵仆仆歸來的身影,狠狠地抵在冰冷堅硬的樹幹上!
江落棠那雙總是冷靜、疏離、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紅玉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驚和……一絲措手不及的慌亂?
她能看到對方微微睜大的瞳孔,能看到那纖長濃密的睫毛因為震驚而微微顫動!
然後——她猛地低下頭!
不是輕吻,不是試探!
是帶着幾天累積的所有擔憂、所有恐懼、所有思念和所有被理智死死壓抑的瘋狂占有欲的——掠奪!
狠狠地吻下去!
兇狠地、霸道地、不留一絲縫隙地封緘住那雙形狀優美、色澤偏淡、總是抿成一條冷淡直線的薄唇!
用盡全身力氣去碾磨、去吮吸、去噬咬!要讓那唇瓣染上自己的氣息,染上充血的紅豔!
她要聽到對方從喉嚨深處溢出的、帶着痛楚和掙紮的悶哼!
要感受到對方因為缺氧而急促紊亂的呼吸撲打在自己臉上!
要看到她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睛裡泛起迷離的水霧!
要讓她和自己一樣,在這暴烈的掠奪中窒息、沉淪、融化!
仿佛隻有這樣,隻有用這種近乎暴虐的方式,将她揉碎在自己懷裡,才能填補自己那顆因為她而懸在深淵之上、擔驚受怕了整整多個日夜的空洞心髒!
才能證明她是真的回來了!是真的屬于……自己可以觸碰的範圍?
“……由甲骨文記載可知,當時貞人的地位崇高,是溝通神人的媒介……” 老教授的聲音如同背景雜音,模糊地飄過。
幻象中的畫面是如此清晰,如此灼熱,帶着毀滅一切的快感。
逢思餘甚至能“嗅”到想象中江落棠身上那混合着消毒水、草藥和雨後泥土的、屬于山野的氣息,與香樟清苦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她的臉頰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層異常的紅暈,托腮的手指尖微微顫抖。
“再也……不準離開了……” 她在心底無聲地嘶吼,幻象中那個兇悍的自己,用沙啞的聲音在江落棠耳邊宣告,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最深沉的恐懼,“聽到沒有?不準再消失!不準再讓我……找不到你……”
然而——
這洶湧的、燃燒的幻象,如同撞上冰冷礁石的巨浪,驟然碎裂。
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帶着腥鹹鐵鏽味的苦澀洪流,瞬間倒灌而下,将她從頭到腳澆得透心涼。
将她從虛幻的雲端狠狠拽回現實冰冷堅硬的地面。
臉頰的紅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更加觸目驚心的蒼白。
她頹然地放下托腮的手,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脊背微微佝偻下去,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目光依舊落在窗外粗糙的樹皮上,但裡面的火焰已徹底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和更深的絕望。
小偷。
她隻是一個感情上的小偷。
一個隻能躲在陰暗角落,在扭曲的幻想裡,偷窺、偷取、甚至妄圖強占不屬于自己那份溫暖的卑劣小偷!
現實是什麼?
現實是江落棠到時候回來了,也不會是屬于她的。
永遠不會。
現實是自己這副看似光鮮的軀殼裡,裝着的是一個定時炸彈般脆弱危險的靈魂。
精神分裂?
多麼可笑又可怕的标簽。
那些無法自控的崩潰瞬間,那些眼前閃現的扭曲幻象,那些心底翻湧的毀滅沖動……
它們像一道道醜陋的疤痕,刻在她的血肉裡,也劃開了她和所有“正常”人之間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怎麼敢?怎麼配?
她連自己都掌控不了,連一份平靜的心緒都無法長久維持,她有什麼資格去奢望擁有江落棠那樣耀眼、強大、靈魂深處都透着冷靜光芒的人?
江落棠的世界是星辰大海,是高懸的明月,是救死扶傷的神聖銀針。
而她呢?
她隻是一個被困在母親毆打、父親疏離和自己精神牢籠裡的……永遠都沒人要的孩子,一個随時可能失控、把身邊所有人都拖入深淵的累贅。
可這份感情本身就是一種亵渎。
一種對江落棠的亵渎,更是對她自己那點可憐尊嚴的徹底踐踏。
窗外的香樟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樹葉摩擦的聲音,此刻在她耳中卻像是無數細小的、冰冷的嘲笑聲。
“咔嚓——”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的脆響。
是她無意識攥在手中的繪圖鉛筆。
質地堅硬的2B鉛筆,被她冰冷的手指生生折斷。
斷開的木茬和黑色的石墨芯粉末,瞬間沾染了她白皙的指尖和掌心,留下髒污的痕迹。尖銳的木刺紮進了她柔嫩的掌心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這熟悉的痛感,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她腦海中那些混亂粘稠的幻象和自我厭棄的泥沼。
她猛地低下頭,死死盯着自己掌心裡那截斷筆和那點迅速凝聚的、微小卻刺目的血珠。
胸腔裡那顆瘋狂跳動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後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無聲的、瀕臨碎裂的哀鳴。
視野邊緣開始模糊、扭曲,像是信号不良的老舊電視機屏幕。
講台上老教授那張布滿褶皺的臉,在幻燈機變幻的光影下,似乎也開始詭異地蠕動、拉伸。
耳邊那嗡嗡的、如同無數蜜蜂振翅般的耳鳴聲,再次如同潮水般洶湧地漫了上來,試圖将她拖入那個隻有噪音和扭曲色彩的、混亂的深淵……
不!不行!
不能在這裡!
逢思餘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内側,牙齒深陷進柔軟的皮肉,熟悉的、濃烈的鐵鏽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
那腥甜和劇痛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強行将她從失控的邊緣拽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氣息灌入灼痛的肺腑。
她強迫自己擡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死死地釘在講台後方那塊巨大投影幕布上。
此刻,屏幕上正好切換到了一張色彩鮮豔、繪制精細的古代部落遷徙路線圖。
紅色的箭頭在地圖上山巒河流的背景上曲折蜿蜒,指向未知的遠方。
那些線條和色彩在她強行聚焦的視野裡,暫時壓制住了扭曲的幻象。
她顫抖着(那顫抖被她強行控制在衣服覆蓋下的手臂肌肉裡),用另一隻幹淨的手,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将掌心裡那截斷掉的鉛筆和沾滿黑色粉末與血絲的斷茬,包進了一張幹淨的紙巾裡。
動作細緻得如同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她将那個小小的、肮髒的紙團,緊緊地攥在手心。
尖銳的木刺和石墨粉末透過薄薄的紙巾,更加清晰地刺痛着她的皮膚。
這份尖銳的痛楚,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錨點。是她維持最後一絲體面,不至于在這空曠的教室裡徹底崩潰、淪為笑柄的救命稻草。
她重新挺直了僵硬的脊背,目光空洞地“專注”着屏幕上那些蜿蜒的紅色箭頭。
臉上的表情,在窗外跳躍的光影投射下,如同戴上了一副精心燒制的、毫無瑕疵的瓷質面具。
唯有那緊攥在掌心裡的、藏着斷筆和血漬的紙團,以及口腔内壁彌漫開的濃重血腥味,在無聲地訴說着這完美表象之下,那驚心動魄的、鮮血淋漓的内心風暴。
她是樹影下的囚徒。
困在自己的幻想與絕望之間,隻能隔着冰冷的玻璃,遙望那輪不敢觸碰的明月。
掌心的刺痛是她的清醒劑,唇齒間的血腥是她沉默的哀歌。
愛是深淵邊緣的獨舞,而她早已習慣了在墜落前,将自己重新捆回名為“得體”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