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還痛着,腦子裡也嗡嗡嗡的響,男人的視線順着芽芽關上的房門落到地上的水漬,猶豫片刻,他最終還是咬着牙爬起來,去拾打翻在地的銅盆,明明疼得額角直跳,卻非要吸着氣搶着收拾滿地的狼藉。
做完這一切,他才心安理得的躺下來,飄過窗紙的光斑在他的臉上跳來跳去,他小心翼翼的擡動自己的腿,勉強翻了個半身,睜着眼看着粗糙的黃土牆睡不着了。
他在醒來之前,一直在做夢。
夢裡,他還在家和學校的兩點一線之内輾轉,下了課被司機接回家,母親還是那樣緘默地站在家門口,隐匿在暖融融的光線下,神色卻是那樣的悲傷。
“你和你父親越來越像了。”
女人不痛不癢的說完這句話,就提下他的書包,照常讓他站在家門口等着,确認書包裡沒有任何不該出現的東西,所有筆記也都記得認真工整之後,才會勉強扯起一抹笑來,讓他進門。
“快坐吧,吃完飯就回房去看看書,我給你換了個老師,一會兒該來了。”
女人将他趕到餐椅上,他垂着眸看着面前已經分配好每道菜份量的餐盤,一時間有些反胃。
他捏緊了筷子,緊到手背上甚至泛起青筋,卻始終都不想下筷。
女人把餐盤往他懷裡推了推,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一分半毫。
那隻捏緊的手徒然松開了。
男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将雙手從桌子上緩緩挪下去,放在膝蓋上。
“母親。”
他終于開口,直視面前的女人。
“我申請了住宿。”
這興許是男人這十幾年來的第一次反抗,但他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毫無懸念的一巴掌很快便落到了臉上,男人被打的偏過頭去,神色卻不見絲毫退縮。
“我要住校,母親。”
“齊霁!”
女人大叫一聲,那聲音像是杜鵑死前的最後一聲悲鳴,很快她便淚流滿面,捂着臉嗚嗚哭起來。
“你背着我偷偷報了天文社,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忍到現在,你還要我怎樣?!你就是想要抛棄我是不是?!你想去跟别人鬼混!!!”
齊霁垂下眸,看着自己的耷在膝上的雙手,那雙手緩緩地收攏,收攏,再捏緊,緊到掌心發疼。
他從前最見不得母親哭泣,因此他總是毫不猶豫的妥協,妥協了這許多年,可今天,他不知為何,不想松口。
他站起身來,不顧身後纏上來的怒罵嘶吼,固執的朝着門外走去。
“齊霁!!!你對得起我嗎!連你也要離開我!!!”
所有聲音都在大門落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齊霁的世界終于清明了。
“嗬……嗬……”
齊霁跑出小區,一路飛奔向學校,他跑的極快,神色極為堅定。
他眼前亂七八糟的飄過了很多事,心髒在胸腔裡莽然沖撞着,像是要跳出身體,但他不想停下。
他不想在這裡,他想要離開,他要離開這裡,從未有過如此極端強烈的想法,腦海裡似乎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他應該離開這裡,他不屬于這裡。
他喘着氣,一直跑,一直跑,風從耳邊呼呼擦過,刮的頭皮生疼。
然後,一聲嘶鳴。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一輛摩托車突然失控的沖向他,将他撞翻在馬路上。
嗚咽被刺耳的刹車聲吞沒。
齊霁視線暈眩的倒下去,世界在那一刻,漸漸變得透明。
人的一生是何其脆弱。
上一秒,他還在與母親争吵不休,抱着絕不再妥協,不再回頭的念頭跑出那座以愛為名的金絲牢籠,而現在,他為那一絲勇氣所付出的代價——太過慘烈了。
是報應嗎?是命運在斥責他,背叛了那樣可憐的母親?
齊霁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腦袋貼在熾燙的柏油馬路上,有什麼濕潤粘稠的東西在不斷湧出。
他突然感覺很安靜,耳膜鼓動着,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他腦海裡開始走馬燈似的,飛過了很多很多的碎片。
有的是幼時彈鋼琴時那條曾讓他畏懼不已的軟鞭,有的是被母親撕毀了散落一地的天文雜志,有的是他拿到那張,他并不期待的錄取通知書……
他躺在地上,費勁的轉動眼珠子,去看那刺眼的,泛着白光的廣闊天空,感覺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流逝,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沒來由的輕松,像是溺水之人,終于浮出了水面。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他解脫了,徹底解脫了……
然後,呼吸再一次被掠奪。
幾乎是眨眼一瞬間,他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左腿發麻,一度失去了知覺,視線也是一片渾濁泥濘,他嘗試擡起自己的胳膊摸過去,卻觸到了大片殷濕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