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一度,每人有每人的煩惱。
以簡随的聰明才智,她将來可以有很多的選擇,她可以落拓不羁,可以活的光明正大,她一定會走向春暖花開的方向,身上堆滿榮譽的花瓣。
隻要,她不自甘堕落的話。
自甘堕落,這個詞啊,還真是讓人覺得沉重。
林霁内心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陰郁。
她悶着頭關掉手機。
簡随提醒她“看路”,林霁也一直充耳不聞。
她這個樣子,有點像隻陷落于困境而無力掙紮的小獸。
簡随本能的不喜歡看到這樣的林霁。
她快走幾步擋在了林霁身前。
林霁躲閃不及,險些左腳絆右腳撞到簡随身上。
簡随伸出手幫她穩住身形。
林霁很意外,“你幹嘛?”
簡随斂眉,“怕你撞到人。”
“那也别讓我撞你啊。”林霁說。
“……”
簡随莫名咳嗽了一聲。
漂亮的女孩子不管走到哪裡都是極其惹眼的,她們兩個停住的這一會兒,附近就有不少人投來了打量的目光。
簡随側身擋住那些視線,她輕輕地說,“走路别看手機,當心撞到人。”
留意到周圍某些好事的眼神,林霁瞬間理解到她的意思。
她覺得有些好笑,“不是,有你這麼讓人看路的嗎?”
簡随:“我也沒見過你這麼不看路的。”
林霁半低着頭。
簡随沉默半響,最終還是說:“下次不準再這樣。”
林霁不太敢擡頭,她垂着眼,心裡蠢蠢欲動起來。
她很想說,你能一直不讓别人撞到我面前嗎?
隻是觑着周圍的人群,她不敢。
——
所幸她們隻停了一會兒,擺渡車很快就來了。
因為附近有專門的停車場,而且景區内禁止遊客自行驅車觀光,所以考慮到山高路遠,羊腸九曲,為了照顧一些遊客,景區的某些區域設有專門的擺渡車可以直達。
隻是一旦到了旺季,擺渡車的數量着實會有些不夠。
真就是眨眼間,林霁跟簡随剛剛邁開腿,附近一大群深藏不露的中老年人就借着一手深厚的輕功搶先挪到了車上。
至于這麼誇張嗎?
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估計都挪的沒這麼快!
林霁看向簡随,很想說,要不我們别跟他們擠,直接等下一趟吧?
簡随心領神會地看了眼手表,“才九點多,我們等下一趟也來得及。”
林霁剛想點頭,車上的司機按了按喇叭,“小姑娘,還有一個位置,趕緊上車吧。”
林霁說:“不了,謝謝叔叔,一個位置我們兩個人坐不下。”
“我們等下一趟車就行,您先走吧。”
司機看她挺有禮貌,且長得十分乖巧白淨,忍不住提醒她:“這段時間來這邊耍(玩)的人多,等下一趟車你們也不一定搶的到位置,我這裡還有一個座位,你們兩個上來一起擠一擠也沒問題。”
林霁聽到這裡立刻用餘光朝簡随瞥去。
她注意到簡随的肩膀稍微動了下,約莫過了兩三秒,熾熱的陽光就那樣灑落在她的眼睫上,從林霁這個角度望過去,她的眼中像浮着淺淺的光。
在學校的時候,林霁鑽研過很多遍一本叫簡随的書。
她見過很多面的簡随,簡随在思考的時候,不大愛吭聲,但是唇角會無意識的下垂;跟人講話的時候,很少會插嘴打斷人,望過去時眼裡都是耐心;哪怕拒絕别人的時候,她的臉上也大多是挂着笑的……
林霁記得語文老師記仇有一次在講到關于“花中四君子”時,順嘴提了一句:四君子者,梅蘭竹菊是也。梅,迎寒而開,傲霜鬥雪,君子傲然也;蘭,生于幽僻,與世無争,君子淡泊也;竹,風欺雪壓,經冬不凋,不失本色,君子笃志也;菊者,豔于百花凋後,恬然自處,不趨炎勢,君子如珩也。石韫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望我輩如此,群而不争,泰而不驕,不失君子之風。
簡随大概是深得記仇的真傳。
有時簡随好像越是不開心,就越是會想方設法的讓自己看起來開心。當她面上笑起來了,心裡也會有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世上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呢。
以至于林霁總會覺得,簡随的愛恨情仇像是都蒙上了一層紗,若隐若現的,讓簾外的她看不真切。
但簡随是禮貌而不失自我的。
所以很多時候,當她沉默的時間過長時,往往就代表着一種特殊的默認……
那束光停留的時間很短,自然而然的,簡随沒有閉眼,更沒有做出什麼深呼吸以調整情緒的動作。
如雨夜歸人,再尋常不過而已,簡随自然的往車上走。
“走吧,等會兒人更多了。”
林霁内心一顫。
後排的大媽見此将放在空座位上的包拎在手中,簡随順勢坐在上面。
她朝林霁伸出手,“我高一點,你坐我腿上吧……”
——
十多年前,是金老先生的年代,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差不多都有一顆向往江湖的心,江湖上的事,說簡單也不簡單,說複雜又不複雜。從九陰真經到獨孤九劍,尋常江湖客上到東邪西毒,都有過一股對至高武學的執拗。
莫一兮在踏入蜀山之前,曾遇一位隐士高人,言及自己的志向時,說自己打算入道,再不牽涉任何兒女私情,能入道練到無欲無念,便是最高。
高人與他一番對話,怎樣才算最高呢?天下無敵就是最高嗎?處于頂峰無人能敵,是無敵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人總有所懈,與其執念單單以入道為最高,何不随自己的心性而行……
小孩子其實很不理解什麼叫“道”,但哪怕不太懂,林霁也很喜歡這一段,因為後來他與劍聖湖面論道那一段,她看的時候總覺得熱血沸騰。
道乃從自己的心開始,率性而行,繼之而悟,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道。
高人又說,道是由自己走出來的,明白這個道理,離所謂無敵則不遠矣。
周樹人也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盛夏的風裹着燥熱拂過女孩的衣角,揚起一大片的白,七月的日光如流水一般,将世界洗的清澈又明媚。天空也是湛藍的正好。一切都是可以到達的。
簡随的右手虛虛的攬在林霁的腰上,将她裹挾。
林霁雙手拄在座位前的橫杠上,擺渡車經過彎道時一陣晃動。
于是她緊緊握着那根杆,将腦袋靠在手臂處。
她的眼前略過無數的風景,腦中卻被層層鏽迹爬蝕。
她一時間好像想到了很多事情,但細想一番又什麼都記不起來。
過了很久,不知是車上哪位大叔的老舊錄音機響了起來,咿咿呀呀的戲腔直沖雲霄,撥雲散霧。
林霁腦子裡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這是一條艱難險阻的道,修行除卻修己更須修心,若要以此證得無敵金身難如登天,道與世違如之奈何……通通煙消雲散。
她的腦中隻被另一件事塞滿。
……七月四日,上午九點三十六分,我坐在我喜歡的人身上。
——
後面很長的一段路,林霁都沉浸在一種想不顧一切沖動中,她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堪堪壓制住那些已經根深葉茂心思。
隻是她雖竭力想讓心湖平靜下來,卻偏偏忘了她們正身處高山之上。
随處清風皆可起波瀾。
林霁的門票是在網上買的,因為一些特殊的規定,這邊的設施都是要憑紙質票才能進,所以她們先在山上的遊客服務中心兌換了紙質票。
進入戶外漂流區時,有工作人員在門口告訴她們去前面的棧道旁領救生衣和頭盔,讓她們不要穿漏腳趾的拖鞋,沒帶拖鞋也可以直接在這裡租一雙……
大緻講了些注意事項,工作人員最後提醒她們,在漂流下陡坡時,船上或多或少都會進水,所以最好把手機留在這邊,之後再取走。
林霁按她的指示租了幹淨的拖鞋,而後把自己的包和手機放進儲物櫃中。
簡随難得一見的抱着手機在那兒打字。
林霁有點好奇,“你在跟誰聊天呢?”
簡随很快摁息屏幕,“沒誰。”
“沒誰你幹嘛不讓我看?”林霁習慣性随口一問,并沒有深究的意思。
簡随擡起眼看向她,又極快的收回視線,“你是不是沒帶衣服?”
林霁很詫異:“帶什麼衣服?防曬衣嗎?”
簡随把手機也一同放進櫃子裡,“是換洗的衣服。”
……
體驗水上項目很容易打濕衣服,尤其是這種漂流,船在下瀑布時或多或少都會進一些水。
所以需要提前帶好能換的衣服。
奈何昨天兩人都兵荒馬亂的,所以林霁一時也沒想到這一茬。
林霁後知後覺的有些懊惱,“忘記帶了,我現在回去拿還來得及嗎?”
兩人走到漂流起點的廊架下。
簡随輕描淡寫:“我也沒帶。”
托某位創業成功的“馬先生”的福,近幾年是網絡購物平台以及快遞物流産業方興未艾之際,對于很多人來說,生活幾乎是瞬間充滿新奇與便利。隻要快遞公司能做的到,你能出的起運費,就是天南海北的快遞也能按時給你送達。
林霁不着邊際的說:“所以你剛才是在看衣服?現在在手機上買,快遞能送到這裡嗎?”
簡随垂眸:“沒有的事。”
“與其在手機上看,還不如問問工作人員能不能把她的衣服賣給我們。”
這……
林霁吓了一跳,“你不會真在問她吧?”
“沒問,你剛才換鞋的時候,她跟我說,這邊的景區沒有服裝店。”簡随說。
怎麼回事,這可是簡随哎……
簡随會問出這種話嗎?
不對,這就是簡随。
林霁想到了什麼,覺得有點憋不住笑。
她扶着牆笑道:“我記得某人的地理知識比我要豐富吧,你說誰家好人會跑到這種荒山野嶺來開店賣衣服呀?”
簡随意識到什麼,别看眼,“這裡是旅遊景區,不是什麼荒山。”
林霁一時間并未從以往的習慣中掙脫出來,她故意的問:“那你剛才是怎麼問她的?”
簡随眼尾掃過去警告她,但林霁絲毫不觑。
簡随心中一動,或許是某人笑的太誇張了,又或許是她其實也沒想過要藏多深。
簡随說:“我問她這裡有沒有賣衣服的地方,我跟她說要兩件M碼的衣服。”
“你說什麼……”林霁一路上都在滾簡随給她剝的雞蛋,她聞言險些把手中的蛋丢到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林霁的錯覺,她總感覺簡随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有那麼一瞬如水般掠過她腰間。
簡随繼續丢下一個重磅炸彈,“我感覺你穿M的衣服會很修身。”
什麼鬼啊,簡随一沒量過,二沒看過,她怎麼知道的?
林霁餘光一瞥,簡随垂在身側的左手擡起,輕輕捏了捏右手掌心,手心握住拳心,有點像在複原曾經的觸感。
不對!她剛才在車上好像是摸過!
“咳咳咳……”明明是在用蛋滾臉,林霁卻莫名被嗆的一陣咳嗽。
她的反應極其激烈,咳的上氣不接下氣。
顯然是被簡随剛才的話給炸的。
偏偏某簡姓始作俑者見了,還若無其事的摸出紙巾遞給她,“沒事吧?”
不愧是簡随,近幾年有一個流行詞——“悶騷”,用來形容她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林大小姐從來就不是什麼愛吃虧的人。
于是乎,林霁偷偷瞄了她一眼,而後在界限之内試探性地用爪子撓了撓簡随。
她先是伸出手搭在簡随的肩膀上,問道:“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的?”手上長尺子了嗎?
簡随一時間沒有回答。
林霁繼續說:“人都是在不斷變化的好嗎,所以說不定我将來還會繼續長的——”
嗯……
她說話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鹹豬手圈在簡随的腰間。
簡随像是躲閃不及,就這麼被她禁锢。
林霁一怔,卻還是笑道:“我看你也是風姿動人,實是難掩……”
望進簡随如水般的眼眸時,林霁突然卡殼。
這樣近的距離,簡随眼角餘光都是她。
像是無意中一提,簡随問:“難掩什麼?”
林霁隻覺得手中一燙。
簡随繼續看着她。
林霁慢吞吞的說:“……楊柳小蠻腰。”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林霁說完,迅速的收回手,她的臉上不自覺的漫上一層薄紅。
白樂天不是什麼正經人,一把年紀了寫出這首詩來,乍一聽聞,頗有些調戲小姑娘的流氓氣。
林霁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耳朵。
她不自在,簡随也沒好到哪去。
簡随的記性非常好。
她不知道的典故,簡随知道的一清二楚。
于是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林霁有意無意的想起了剛才在車上的時候。
那種欲說還休的氣氛不斷萦繞在兩人周身。
恰好此時從廊橋下湧過一大群有說有笑的成年人,喧鬧的笑聲霎時将安靜沖破。簡随看似鎮定的長舒一口氣,眼神四處流轉,将雙手背至身後。
堆放救生衣和頭盔的大筐附近也有工作人員,可以幫忙穿戴這些。自台階蜿蜒而下,堆滿了大大小小的五彩橡皮筏,分别對應大小不同的滑道。
小的豌豆角可容納兩個人,大的橡皮筏則可坐八個人,且看上去要比小的豌豆角穩定,能在水面上提供更大的穩定性和平衡性,降低中途翻船的風險。
玩漂流項目的人很多,因此不少人都在就地呼朋引伴,想湊一大橡皮筏。
其中不乏有年輕的男生向着林霁和簡随發出邀請。
“美女,要來我們的船嗎?我們幾個剛好湊夠8個人。”
有個小姑娘對着林霁抛了個不忍直視的媚眼,“小姐姐,這種野漂流可是很危險的,人多力量大,我們一起坐大的漂流船吧,這樣會更有保障。”
“沒錯,我們都是會遊泳的,絕對的靠譜。”
林霁不喜歡跟不熟的人搭夥,尤其對面是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
她剛想開口拒絕,簡随直接從工作人員那裡拿了兩個槳過來。
“不用了,我們兩個買的票是雙人的,不方便。”簡随說。
其中一個男生講的是本省的方言,為了表現自己的幽默,他說:“莫斯啦(沒事),雙人跟八人的差不多,再說了,人家好多都是談朋友(談戀愛)的才坐雙人的,你們真的要坐嗎?”
林霁瞬間聽懂了,她呆在原地,動作遲緩的看向簡随。
簡随拿着槳領着林霁往停靠小豌豆角那邊走,她聞言,頭也不回的“嗯”了一聲。不知是默認了,還是不願意搭理他們。
——
兩人相對而坐,橡皮筏順着滑道疾馳而下,是風也飄飄,浪也蕭蕭。濺起的水珠好比細雨霏霏,籠行舟人一身朦胧。時看漫江碧透,舟逐清溪,積水無窮,正是百舸争流。船過小懸崖時,浪遏飛舟,河中水波搖,岸上石影動,流水繞溪而轉,碧波載舟而翔。
随着小豌豆角極速的飄過一段陡坡,激起大片水花,林霁再度被潑了一身水,她們是一條船上的人,簡随也沒好到哪去。
林霁面色平靜的抹了把臉,内心卻如這一路的河水一樣,激蕩起伏,無法平靜。
她猜測簡随剛才可能是跟她一樣,不喜歡跟特别熱情的陌生人結伴,讨厭某些自來熟的玩笑……更何況簡随不是那種明知有些話不能說,卻偏偏表現出一副讓人浮想聯翩的人。
所以……
排除掉那些在林霁看來不可能的答案後,她深感自己被一股陌名的激動包裹着。
像是行到水窮處為柳暗花明間的村落而喜,出路是堅持不懈者所應得的,又如同稚嫩的心靈經不起近在咫尺的糖果的誘惑,本能隻逐喜悅。
至此,非常明顯,林霁内心那股喜悅一直沒有消失過。
她們的運氣非常好,前面的橡皮筏在飄過必經的溶洞時,頭頂瞬間落下大片白色的瀑布,給前行者一個透心涼。
林霁跟簡随齊心協力,加大力氣,快速的滑過那片水簾,兩人非常幸運的未被淋成落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