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翼所喚獄中之人,自是沐風。
烏缇娜走後,他被天元神君封印了全部神力,囚于天牢中候審。此間天元派人下界察訪他在人間的言行。而人間,已是幾度春秋過。
“你以為,天元神君是為了懲戒我,才囚我于此?神君派下界的人已走了數日,人間已過了數年。什麼樣的訪察,會持續數年?我若罪證确鑿,活罪死罪都早該定谳,何至于此刻還風聲全無?”
“那麼……”
“若我所想無錯,神君囚我于此,隻是為囚而囚。他知道若放我自由,我定然奔赴魔界,卷入魔族大戰。他不希望如此,因為他不希望,烏缇娜有任何活路……”
冀翼沉默片刻,道:“我以為辯白須有人證,便從凡界,帶來一人……”
沐風詫異:“我尚被禁足于此,什麼樣的人能被你帶上神界?”
冀翼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葫蘆,拔去塞子,一縷青煙從中逸出,飄飄蕩蕩,逐漸形成一個人形。
青煙散去,一個灰袍女子立在牢門外,隔着栅欄望着沐風,像是望着一段陳舊泛黃的歲月。
沐風疲憊的雙眸逐漸有了精神,訝異着翕動雙唇:“小螢……”
一别經年,螢已成人,樣貌不同往日,但沐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沐風,小螢長大了。”
明月入雲,朦胧中,她一抹淺笑,眉目依舊。
清淚盈滿沐風雙目,似水中掬月,他疲憊的雙眸因此有了些許生氣。
受傷、被囚,他都不曾流淚過,卻在螢的淺笑中,聽到她那一句話時,潸然淚下。
他閉上眼,任淚水洗濯悲容。
天上數日,人間數年。這漫長的路,螢是如何走過,才能走到他面前?她是他那一段人間往事真實存在的唯一證明。從那以後人間有了令他肝腸寸斷的意義。
“你為何滿頭白發?”螢問道。
冀翼答:“主公重傷初愈,即被神君封印了神力,元氣大傷,是以如此。我本想帶你上神界為主公證明清白,但眼下看來,情勢似乎有變。”
“你們方才的對話,我已聽明白了。”小螢道,“既是如此,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沐風擡頭看着她,不禁困惑:“我被困于此地,此地結界重重,你又如何幫我?”
小螢道: “小螢本是飄蕩的遊魂,本就是任何高牆與牢籠都困不住的。既然困不住,就有破壞之法。”
沐風搖頭:“這裡的結界,皆出自道行三萬年以上的神族獄官之手,固若金湯,豈能輕易破壞?”
“神天門的結界何其牢固,還是阻擋不了我。你應該知道,那個小葫蘆不過掩人耳目,冀翼也并無突破結界的能力。”小螢說完,從衣領中提出一個吊墜,笑道:“這是以魇山冰髓之力凝就的凜霜冰石,師父當年親手贈予我。這些年我潛心修煉,已能使用它的力量。任何結界,被外物穿過時,最為薄弱。小螢可以一試。”
她的笑容與方才大相徑庭,看在沐風眼裡,他明白了她要做什麼。“你想以身犯險,在自身穿過結界的時候,以冰石之力擊碎結界?”
她不否認。
沐風皺眉,語氣中已有些愠怒:“你不要命了嗎?!”
螢正色道:“小螢本就不是活人。存世至今,全仗師父與你保護、周全。如今你身陷囹圄,能依仗的,隻有我了。小螢義不容辭。”
沐風搖搖頭,已有些着急:“小螢,神君早晚會放我出來,并不需要你現在做些什麼。”
“等他放你出來,我師父早就魂飛魄散了。方才我第一眼見你,你形容枯槁,似朽木毫無生氣。你若真的不擔心我師父的性命,真的不在意自己會被關多久,你就不會如此絕望。想必你知道她此去魔界,是兇多吉少,你想救她一命,所以,才急着要離開這裡。”
“無論我想做什麼,都不能用你的命來換!”沐風第一次對螢如此疾言厲色,“你師父終其一生都想教會你一個道理:你的性命與他人無異,不能被随意利用于任何目的!”
“我不是在被任何人利用。”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哭訴,一切言語都說得從容淡定:“我是要救我師父。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況且,我已非昨日之我。”
說罷,她向牢籠外的結界走去,雙手合十,掌中正是那凜霜冰石。
沐風在牢中極力勸阻,她似什麼都聽不見。
但很快,他就不發話了。因為他看見,小螢站在結界中,結界因她的闖入而現形,似一堵半透明的牆,不斷地變幻着色彩。她掌中的冰石發出藍色的強光,随着她不斷的吟咒而愈發刺眼。置身結界之中對結界施法,本是極險之事,結界中高深莫測的神力,會将施法者撕成碎片。但小螢似不受任何影響,隻閉了雙眼,專注于吟咒。她的咒語越來越急促,突然睜目大喝:“破!”那堵不斷變化色彩的牆,在此起彼伏的碎瓷聲中,爆裂成滿地破碎的虹光。
小螢放下手,胸前冰石殘光如豆,水波一般在她尚存微末稚氣的臉上來回遊走。
她又笑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而明媚的笑。“你看,我說過我能做到。”
牢門的鎖已被結界破碎的力量震斷,沐風推開門走出,伸手按住螢的手腕。
她的脈搏跳動有力,似要破殼而出的雛鷹。
把到這一脈,沐風緊皺的眉頭才松展了些許,搖頭喃喃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她哈哈大笑:“有其師必有其徒!”
沐風此時注意到她的衣着,“你為何身着道袍?”
“你們走後,我想和你一樣周遊天下,扶弱助困,三年前的一次瘟疫中,我遇到了下山濟世的道人,與他們結了伴,從此入了道門。于我而言,這是個不錯的去處。”
沐風輕輕歎了口氣,不置可否,隻道:“如今瘟災可已緩和?”
“瘟災已除,然……人間……地災又興……”
“地災?!”
“地動山搖,岩漿迸發,火光滿天。如今,人間已是地獄……”
沐風恍然:“下去人界的神族,不是去調查我,而是去救世的!數日前他們就已出發,難道人間的地動之災已持續了數年之久?”
螢點頭:“大災之後常有大疫,那場瘟疫本就是三年前地動後的災害。”
沐風一聽,急切道:“方才你破結界時,天牢外部的結界……”
螢道:“外部的結界我也一道破了,你即刻就能出去!”
沐風即刻轉頭:“冀翼!”
冀翼自然能将他帶出天牢。他出了天牢才發現,神族那古老而堅不可摧的結界,破碎得無聲無息。整個天牢都被螢設下了靜音咒,牢中獄官一無所知。
魇山冰髓凝就的凜霜冰石何其了得,且為異族法器,能将其力量發揮到如此地步,足見小螢修行天分之高,道行增長之快。
但眼下沐風隻能先收好内心的欣慰,馬不停蹄奔赴天元神君的神渠殿。
神渠殿外的守衛神将自然要攔下他。
小螢剛要動手,就被沐風按住了手。
那二位神将神采奕奕,與他的消瘦蒼白天差地别。多久之前,他也有這樣的豐采,來去神界任何角落,無人敢攔。
此刻他卻抱拳懇求:“二位神将,請看在昔日共事的情分上,放我過去。我要見神君!我有非常要緊的事要見神君!!”
守衛神将聽他言辭切切,隻能無奈搖頭,“風神殿下,不是我等不念昔日之情,而是神君令行禁止,何等嚴厲,我等豈敢違背?!還請殿下莫要為難我等。”
沐風靠近他,神界的人對昔日叱咤風雲的風神從不會有什麼戒備,更不會防着他近身的舉動,所以這神将聽得一句耳語“兄弟,得罪了……”,“神樞穴”即遭重重一叩。
即使沒有法力,沐風出手的速度依舊無人能及。他摟住暈倒的神将把他抛給旁邊的神将,眨眼間人又已奔上了神渠殿前的長階。神渠殿的守衛神将皆為金鱗衛的部下,是神君的近衛,神力武功都傲視三界,但沐風點穴抛人一套動作下來,就像一陣風吹過,捕捉不到任何蹤影,他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遑論還手的時機。
待沐風跑上階頂,那神将才有出手的時間,然而他剛要向沐風投擲手中的長戟,冀翼就已施法定住了他的身。
冀翼不過劍靈,道行遠不及他,要脫困不過分秒之事,但小螢手中的流星錘卻已飛出,長長的鍊條将他捆了個紮實。神族的法術好解,但鬼魂的法術他從未見過,一時難以解開,沐風就這樣闖入了神渠殿。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與天齊高的殿門後,小螢剛要露出的笑容,又被攆了回去。
剛入殿門的沐風,頃刻間就整個人飛射出去,重重砸到長階下,那動靜竟像是天石墜地,将白玉砌成的地面砸出一個員徑五尺的凹陷。
冀翼和螢剛要上前,卻都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腳下巨大的法陣光芒刺眼,直到十數條光柱從法陣中射出,直通天際,他們才能動,但此時什麼樣的行動都已無濟于事。那些光柱形成一個牢籠,任何生靈隻要觸及,就會被燒成灰燼。
殿門内金光四射,金鱗衛首将飛鴻從中飛出,似巨人從天而降,劍指沐風。
“沐風,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沐風跌跌撞撞地站起,咬牙道:“你今日就是殺了我,我也要見神君!”
“見神君,取回法力,去魔界救那魔女嗎?”怒火燒紅了飛鴻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喝道:“你可以忘了她是誰,但我們不會忘!神族絕不會忘!你若是還認你師父,你若是還認神君,你若是還認你神族的血脈……你就該回天牢面壁待罪!”
沐風突然握住劍鋒,扯過劍往自己胸膛刺下!
他的速度還是那麼迅疾,飛鴻反應不及,長劍就刺入了他的胸膛!
血如雨落。
沐風身形搖晃不穩,語聲卻愈發堅定。
“君若不識赤子心,願以我血薦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