挲戮驚道:“你想用自己的神魄入侵這副身軀,綁我出來?你不要命了?!”
“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你逼出來!”
“你會如意嗎?!”挲戮再次催動混元石,神樹跟着一起共鳴,它以磅礴的神力号令千萬枝葉,再度向沐風襲去。
沐風紋絲不動,凝注最後一縷神魄,終于破開挲戮的封鎖,長驅直入......
這副身軀容納的,是一個冰冷的海底世界。沐風的神魄在無際的水中一路漂蕩,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正迷惘時,卻見一顆寒星向他逼近,他一避開,又有無數寒星撲來,撲得他滿身滿頭,像水蛭一樣開始吸食他的魂魄。他的速度再快,也不能甩開貼身的東西,掙紮混亂中,他看到一個墨綠色的煙氣,在滿天寒星的盡頭。
他吃力地往前遊動,強忍遍體被水蛭吸血的疼痛,跌跌撞撞遊向那團煙氣。
黑暗中突然湧現一個漩渦,将他吸入其中。他隐約看到,那漩渦的盡頭是無盡的深淵,黑暗中反光的,是深淵下萬刃豎起的冰山!
一個聲音在深淵的崖上,借水聲回蕩。那是魂魔挲戮自己的,沙啞而陰森的笑聲:“你既要來,我便請君入甕!烏缇娜的身軀,可以做她敵人的容器,也可以做她愛人的墳墓!哈哈哈......”
沐風從滿臉的寒星中,撐起眼睑的一角,看着那團墨綠色的煙氣瘋狂的叫嚣,知道這是終點了......
好在,這裡不是别處,是烏缇娜的心海,也算是一種歸宿了。
好在,有他在這裡鎮着,魂魔絕不能再興風作浪......
“風神術·滅神祭!”他一面下沉,一面結出繁複的手印。他的神魄緩緩停止下落,漸漸升起,化作暴烈的流光,瞬間彈開所有的寒星。這道光向魂魔飛去,不由他躲避,将他整個裹住,越纏越緊,形成一個人形的輪廓,光芒四射,照亮了這方黑暗的世界。
然後這個人形就鬼使神差地往深淵下跌去!
“滅神祭”是神界少有人懂的禁術,能将施法者的魂魄變成任何武器祭出,在最後關頭,決一死戰,而後破碎消亡。
而沐風的“同歸于盡”,就是用最後的神力,把自己變成繩索,縛住敵人,帶他奔赴死亡......
冰山最高的尖刃越來越近,沐風意識仍在,他望着被自己點亮的,烏缇娜的心海。
這裡有了光,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碧藍的海水在天光下湧動,海中有星辰般繁多的冰晶,在光的照耀下發出五光十色......
一眼一瞬,一瞬永恒。能葬身在這個世界,也算安息......
迷蒙中,一股明亮的水流,涓涓地,如絲綢般漾着,從深淵的冰山深處流淌而來,靠近他,托起他的身軀,柔柔地将他的術法解開,任魂魔自散去,讓他從流光重新凝成人形……
這水流冰冷卻溫柔,不是挲戮的術法,而是為拯救他而來。
那明亮的水流載着他上了崖岸,就漸行漸遠,彙入海中,消失無蹤......
他詫愕地看着起伏的海浪,須臾轉驚為喜,夾雜着辛酸。
那水流,就是烏缇娜的一縷魂魄。
她還活着!
沐風方動容,海底突然卷起巨浪,沖他而來,不由他分說,将他卷向遠處的天光……
沐風醒來時,隻見天地清澄,神渠樹茂密如舊,綠影重重在天上搖曳。他尚且動彈不得,片刻木僵後,方能轉頭,看見神渠樹樹幹底部有一處隆起,是枝條覆裹着什麼。原來他潛入烏缇娜心海之前,席卷而來的枝條,目标并不是他。挲戮不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就隻能在這樹上的異樣中......
傷痛曆久加重,他拖着痛楚不斷的身體,磕磕絆絆地挪到樹下,徒手撥開叢生的枝桠......
枝桠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閉目安眠。沐風捧着這張臉,凝神聚氣,須臾,心中的問題有了答案,終于展顔:“烏缇娜……”
烏缇娜緩緩睜眼,點頭。她終于又回到從前模樣了,盡管她的容貌未變絲毫,卻仿佛因為跋涉過萬裡的征途,而久未謀面。
他傾身向她擁去。他知道,這一次,她還是不會拒絕。
她的身子倚着樹,頭疲憊地抵在他肩頭,閉眼休憩。奪回自我的征途太遠太難,她耗盡了精力。
沐風一遍遍輕撫她的頭發,内心方安,灼痛又生。
神界是她的敵營,但她為了他,還是孑然一身地來了,受盡身體上的折磨後,再被奪去自我,操縱如傀儡......她被操縱時是什麼感覺?又曆經了什麼才奪回自己的身心......他不敢問。如果能忘,他希望懷裡這痛苦又疲憊的人,能忘掉一切,哪怕是連他一同忘了......
但偏偏事與願違......
烏缇娜正休憩着,突然睜眼推開沐風,側身到一邊,按住腹部猛烈地嘔吐起來。
“烏缇娜,烏缇娜......你怎麼了?”沐風着急地撫拍她的脊背。
她吐得洶湧,到最後,吐出的隻剩墨綠的膽汁和鮮紅的血......
吐無可吐之後,她沒有看向沐風,雙目無神,道:“我全都記得......魂魔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全都記得......他的全部感覺,我全部都有......沐風,我殺了很多神明,我殺了你師父......”
沐風的心又提起。
他記起了,趙雪晴被附身後,也是如此說法。
“那不是你!那不是你,烏缇娜!那是魂魔挲戮!”
她終于看向他,看着他焦灼的雙眼,輕輕道:“是我......是我這雙手,是出自我體内的法力......是我。沐風,你不該放我活着,你應該聽金鱗衛将軍的話,連同挲戮一起,殺了我......”話到最後,她的聲音裡隻有冰冷的絕望。
沐風一面聽着,一面堅決地搖頭:“不!”突然心中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想,顫聲道:“挲戮......挲戮在哪裡?”
烏缇娜望向湛藍的天:“他被我封在體内,一時出不來了......”
“你......”他的猜想果真應驗了!“你随時會沒命的!我得幫你把他逼出來!”
烏缇娜同樣堅決地搖頭,語氣卻輕輕:“不行。隻要他在我體内,就絕出不去。那麼以往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不!你跟我走!”沐風拉起她的手,卻根本拉不動她。
她仍倚着樹,望着他,微笑:“你勸不動我的。我的法力恢複了......你應該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她低下頭,忽如烏雲般黯淡,眼底濃縮着千鈞的悲哀,傾倒不出,就向内流淌成哽咽和自嘲:“不......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魔、不是神、也不是人.......我是個不容于世的怪物......你早就知道......”
他默然松開手......
她還是知道了這件最不該知道的事。
從前與她對戰,後來與無數魑魅魍魉對戰,再後來與魂魔對戰,甚至是在魔聖的宮殿中時,他都未曾如此刻這般無力過。
他是風神又如何?他是白微星又如何?他手握千軍萬馬又如何?如果他最想保護的人,他都保護不了,那麼他的一切神力,都形同虛設,他這個人,也形同虛設,仿佛不曾活過。
片刻的沉默,卻像過了幾百年。
“那時你昏迷不醒,我去了魔界,見了魔聖,得知救醒你的辦法,也得知了一切......”沐風别無他法,隻能輕柔地撫摸她的臉,緩緩道:“我瞞着你,隻是怕你絕望。當時的情況,你若絕望,隻怕會活不下去......”
烏缇娜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沐風,一身的黯淡煙消雲散。
三界中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原來她的容身之地,就在眼前。
可是,她的容身之地,本身就意味着,與三界對立…
“所以啊,沐風......你不能變成如我一般。”烏缇娜伸過手,撫上沐風的臉頰,他的溫度暖了她冰冷的掌心,“你生來不是孤家寡人,不能被我斷了回家的路......回去吧,回去吧......”
她掌心中,是沐風的體溫,她的手掌帶着他的體溫,攀上了他的額頭……
沐風沉浸在這片刻即永恒的溫存中,卻在她的掌心覆蓋到自己額頭時,突然警覺!
“住手!”他拽下她的手,“你不能消除我的記憶!”
“可你阻止不了我。”烏缇娜微笑着,另一隻手又伸了過來,“你隻會忘記我,僅此而已……”
此時一道閃光霹靂而下,烏缇娜推開沐風,隻手劈斷那道光,激起雲煙滾滾……
雲煙退散,一個銀白色的人影隐約現身。
他膚白目黑,眼瞳深邃,最深處卻有星光閃現,似萬千星辰彙聚于此。長須長發皆白,及地散在一起,似江河融彙成海。一襲銀色長袍繪着日月星辰,數不清的神印若隐若現,而他自己的神印,是一個空心的圓,閃着銀色的光澤……
沐風轉身見到這人,誠惶誠恐,單膝跪下,手揖神禮,敬言:“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