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自己的東西不中用罷了。”烏缇娜轉頭問沐風,“你是要按人間的規矩,送他們去官府,還是要自己解決?”
沐風道:“這等事,送去官府即可。我們也不好壞了人間的規矩。”
“公子饒命!公子斷不可将我二人送去官府!否則,否則我的女兒就要沒命了!”
沐風仔細一看被他按着的人,這人兩鬓斑白,确實是該有兒有女的年紀。
他冷聲冷色:“說實話,說真話。莫當我們是傻子,否則,我也可不按這人間的規矩辦事,到時候你們的下場,要比人間的刑獄之災更悲慘千倍!”
螢别過臉去,抿嘴偷笑。沐風說這話的樣子,跟從前的烏缇娜一般無二。但她很快便笑不出來。
被沐風按住的年長者流着眼淚,嗫嚅道:“公子想來是外地人,有所不知。本地習俗,每年立冬過後都要向離山上的地仙獻祭一個少年,男女不一,由那地仙的護法指定人選。若是被選中的人家不照辦,那地仙就會發動風災,摧毀整個城鎮!千百年來,沙羅城已被毀了無數次,又重建了無數次!如今無人再敢違逆那地仙的旨意,否則,全城的人都要群起攻之!”
小二接過話:“幾位客官,他是我大哥。被抓走獻祭的,是我的侄女,他的女兒。我們若不湊出錢财來,就不能買個人換下她!那她必死無疑啊!”
螢聽得毛骨悚然,臉上笑意頓失,“買個人換下?!你們要買誰換下?是不是像我這樣的人?!”
“你們看起來不是沒錢的人,我們自然不可能買你們家的女兒,隻能......隻能找些窮人,或者路邊的乞丐......”
“你們……你們簡直沒有人性!”螢歇斯底裡。這小二說的話,讓她沉澱在心底的記憶,又翻騰起來。這樣被人買賣的命運,在她從前的生活中,見得太多了。若不是遇到烏缇娜和沐風,那麼今日被人買去獻祭的,為何不能是她!
年長者面露慚色:“我們也是沒有辦法……誰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兒被送上祭台……要造孽就讓我來造,要報應就報應在我這個父親身上吧……”他越說越激動,語落時,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已經老淚縱橫。
烏缇娜疑道:“你們偷梁換柱,那地仙可會上當?”
小二結結巴巴:“千年來......我們......都是将祭品活埋于山頂的樹下......想來那地仙是經由大樹吸收了祭品,才識不得真相......”
年長者點點頭:“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不,你們有辦法。”沐風道,“帶我們去見那地仙和護法。”
他們二人還未開口疑問,又聽沐風道:“烏缇娜,你也去。”
烏缇娜有些始料未及,但旋即展顔道:“你終于學聰明了些。”
沐風還她一笑,不語。
烏缇娜不是籠中的金絲雀,她是翺翔九霄的天鷹。靠關住她來保護她,是絕不可能的。
離山,沙羅城東的一座荒山,全山不見水流,草木稀薄,唯有山頂一顆大樹,郁郁蔥蔥,參天而立。
“如此荒山如此樹,甚是妖異。”沐風站在樹前,身旁站着烏缇娜。
“你就這麼輕易放了那兩人?”烏缇娜問道。
“揪着他們不放又有何意義?真正的禍根,在這裡。”沐風掌心燃起一團火焰,沖着樹根噴射去!
突然一陣沙塵遮天蔽日,混沌中,火焰熄滅,一個頭頂長了獨角,黃臉黃發的消瘦青年從黃沙中走出,天地瞬間澄清。
“你們是什麼人?!”他怒吼的聲音似沙暴呼嘯。
烏缇娜冷笑:“連你的敵人是什麼都察覺不出,也有臉在此叫嚣?”
沐風手中抖出一柄銀光寶劍,目若劍光:“你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卻知道你是此處地仙的護法!蜥蜴精,若不想吃苦頭,就帶我們去見你的主人!”
蜥蜴精一聽,即刻四肢伏地,虎狼般兇猛地撲向眼前的二人。
烏缇娜看都沒看沐風,伸指就從他腰間挑出短刀,并指發力,短刀就向蜥蜴精飛旋而去,尚未及身,就被他一聲震山吼彈上了天!
烏缇娜一躍而起,蜥蜴精以為她接刀的一瞬,必無暇他顧,遂直起手掌,掌心射出星芒狀的海量沙礫,巻湧着襲向她!卻不想烏缇娜根本無意接刀,她躍上半空,等的就是他這一招。
眼見那流沙就要将她吞噬、磨碎,沐風結出神印,流沙突然聽了他的話,湧回蜥蜴精身上,将他緊緊裹住,隻待将他磨成肉泥!
沐風雙手合十,沙礫突然停止流動,死死縛着那妖精。
烏缇娜從天而降,道:“你真的很喜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隻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本事。”沐風提劍走向蜥蜴精,舉劍架在他脖子上,冷冷道:“你主子在何處?!”
蜥蜴精惡狠狠瞪着他,不發一語。
烏缇娜道:“你應該知道,這是在給你活命的機會。因為他完全可以不問你。”
蜥蜴精冷笑:“有本事就使出來,莫與我廢話!”
烏缇娜看向沐風,“他既如此說了,你還等什麼?”
沐風正要施法,忽聞落葉簌簌,驟起山風烈烈,森冷刺骨。眼前的大樹,枝葉已似鬼影狂亂。
樹幹上開出一道刺眼的綠光,一個窈窕少女從樹中走出。她雖美麗無方,卻面白如紙,灰袍裹身,全不似個活人,遊魂般飄落地上。
蜥蜴精見主子現身,不急着求救,卻急道:“你出來做什麼?!快回去!”
那少女發出極尖銳又極陰森的聲音,幽幽道:“既有不要命的來犯,我怎能坐以待斃?”她攤開掌心,浮出一個黑色的圓球,口中咒語不停,那黑球就噼裡啪啦飛出百條長鞭,鋪天蓋地!
長鞭觸地,枯草即刻化為黑油融入土地,這百來條鞭子若觸及肉身,不論神、魔、妖、人,都将萬劫不複!
百鞭紛至,沐風拉住烏缇娜步步後退,從百條飛鞭中看出一瞬舊力已消而新力未生的時機,兀地止步,劈出一劍,将百鞭劈作滿地斷頭黑蛇。誰料這蛇群竟知道是誰劈了他們,一個勁兒攢成一團,竟有八尺之高。蛇身隐沒于蛇團之中,蛇首蠕動張望,整個黑色的“蛇球”咕噜咕噜地滾向沐風和烏缇娜!
沐風又一揮劍,蛇球爆裂,又散作滿地的黑色水蛭!密密麻麻,滑溜溜油光光地鋪了滿地,潮水般湧向它們的敵人。
沐風指尖金光四射,向着地上一掃,所到之處,水蛭随即焦化,但又變作毒蜂,騰空而起,遮天蔽日,嗡嗡聲震耳欲聾。
“沒完沒了……”烏缇娜正抱怨着,身子突然騰起,沐風的計劃,她即刻心知肚明。
她從蜂群上方飛過,眨眼已至少女頭頂。她手中握着沐風的短刀,朝着那少女的腦門猛力擲下!
與此同時,沐風手中寶劍化身千億短箭,箭風箭雨呼嘯而過,空中毒蜂灑落紛紛,再要變化,已是不能——施法之人已被千億箭叢包圍,頭頂短刀又至!
那少女眨眼間就将被紮成篩子!命懸一線之際,蜥蜴精欲挺身而出,但他被流沙束縛,掙紮不得。突然,他竭盡全力嘶吼:“住手——!”
烏缇娜穩穩落地,刀箭也戛然而止,止于靶的毫厘之外。那少女隻消微微動彈,就會被上下左右的利刃刺破肌膚。
“你們想知道什麼?我什麼都告訴你們……求你們放了她……”
“阿賜!住口!”那少女命懸一線都不曾面露懼色,聽那蜥蜴精屈服,即刻慌亂起來。
“缡魑……夠了……已經一千年了……放過你自己吧……”蜥蜴精阿賜面露哀色。
“阿賜!我今日就是魂飛魄散,你也不許開口!”少女瘋了一般狂呼,竟忘了自己身陷險境,利刃無情,已将她白皙的皮膚劃出道道血痕。
“缡魑,莫要激動!算我求你,千萬莫要再動……”那蜥蜴精說着說着,竟流出淚來。
沐風看得出這兩人的關系非比尋常,“你們不隻是主仆吧?阿賜,你不隻是缡魑的護法。”
“不錯……我是……她的愛人……”
“阿賜——!”
阿賜無法再顧及缡魑的尖叫,若不說實話,她的下場就不止是被劃出幾道血痕那麼簡單。他一雙黃色的眼眸盈滿清淚,“我原本也是人類,而缡魑,真的是這裡的地仙……”
他用沙啞的聲音,道出一個遺恨千年的悲劇。
沙羅城所在的大漠,一千年前竟是茂密的雨林。林中有個古老而貧苦的村莊,世代捕獵為生,漸漸山中獸盡,生計日漸枯竭,村人整日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直到有一日,村裡來了個陌生的少女。
那少女,名為藜郗,進村後在無人的野林深處搭了一個棚子獨自生活。
那片野林之所以是野林,就是因為林中妖獸甚多,無人能夠招架。敢入林捕獵者,皆亡命之徒,而逃出妖口者,少之又少。是而,縱然林中山珍多到足以讓村落富足一代,縱然無人不對此垂涎欲滴,也無人敢踏足其中。
而藜郗,是例外中的例外。村人見她五日安然無恙,她能避過妖獸,還能在林中找到豐富的食物,紛紛向她讨教謀生之法。她也毫不吝啬,悉心傳授,不僅如此,她逐漸還教給村民在林中開墾、築屋、捕獵的訣竅。村民得法,便再無顧忌,争先恐後地遷入這片寶藏之地。
從此,野林便再不是野林,成為人煙鼎盛的村居。
和入遷同樣争先恐後的,還有村人捕獵和采摘的步伐。林中的珍寶無盡無絕,村民每每将獵物或野菜野果販往鄰村,都收獲不菲。終于,有人想将林子占為己有。多番争執不下,釀成械鬥。藜郗覺察事端異常,屢屢現身警告村民不可将林子占為己有,否則災殃必至。
但她不知,村人表面聽她教誨,實則繼續争奪林地。幾番毆鬥,終将林地劃出三塊領地,分屬村中三個大姓。村民們本以為從此可以相安無事,誰知領地糾紛仍源源不斷,漸漸竟發展成每天都有人死于争鬥。
她更不知,村中自古已有祭祀地仙的習俗,也在悄然發生改變。在一塊領地的族長突發奇想地用闖入他領地的同村人作活祭品祭祀地仙之後,他的領地連續七日收獲了數倍于其他領地的獵物。從此,以活人獻祭的做法在村中流傳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待她發現時,村中因獻祭死去的人,已達十人之多。起先,他們都是林中三姓領地的族長俘虜的犯境之人,後來,竟發展成村民為了獲得更多的獵物,争相綁架他人送上祭台。年輕力壯的男子還好些,老弱婦孺光天化日在路上走着,都會随時遭遇無妄之災。
擺脫了貧窮,他們想要富裕,得到了富裕,他們想要比别人更富裕。無盡的欲望令這個村子泯滅了同村之誼,唯尊領地之廣,獵物之多,财富之豐……
她的痛心疾首無人能懂。因為無人知曉,她就是那被衆人不擇手段祭祀的地仙。
從前他們祭祀時,是每家每戶都從緊巴巴的口糧中,點滴積攢一年才湊足祭品。即使貧窮,依舊堅持所有禮節不一而足……
她感動于村人的虔誠與團結,遂現身助他們一臂之力。鎮林中妖獸,授謀生之術,本欲這一方土地從此安居樂業,不想竟使之面目全非。
她挨家挨戶勸說村民直到口幹舌燥,卻毫無作用。陽奉陰違已是給她面子的做法,不給面子的,就将她轟出門去,叫罵萬端,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劣俗大興,止也止不住,她憤怒卻無奈,撥開祭祀的人群站上林中的祭台,救下将被活埋的村人,亮明身份。怎料話未說完,忽聞身後轟隆巨響,烏壓壓的妖獸已向着祭台奔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