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遁形和封印術的法力消耗，加上原本因心目造成的力量透支，終于将他的身體耗損到了臨界點，已然是元氣大傷。
他臉比紙白，隻手撐着桌角，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烏缇娜注意到他的異常，“你怎麼了？”
“小螢……小螢……”他最後喃喃了兩聲，再撐不住，暈倒在地。
“沐風！”烏缇娜蹲下，搖晃他的身體，掐住他的人中，他卻毫無反應，緊閉雙眼。
須臾，屋内憑空多了一個人，螢。
她第一眼就看到烏缇娜！闊别多日，令她思念不已的的師父！
“師父！”她喜極而泣，飛奔過去，卻又看見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又是一驚，“沐風！”
烏缇娜坐在床沿，皺眉道：“你何時能學會别這麼一驚一乍？”
“是……”螢紅了臉，言歸正傳，“他怎麼了？”
“我也想知道……”烏缇娜看向螢，話鋒一轉，“你如何到這裡來的？”
“沐風已授我遁形和靈通，隻要你或他呼喚，我就可以馬上趕到。”螢道：“沐風事先就讓我在沙羅城中等候，隻是我法力不濟，到這裡來還是花了些時間。”
烏缇娜一聽，怒上心頭，“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為何不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螢漆黑而明亮的雙眼中，淚水奪眶而出，“我已經回不去了……師父，就讓我留在你身邊吧……去哪裡都行，做什麼都行……莫要再趕我走……”
烏缇娜長歎道：“我今如此，你跟着我也做不了什麼，白白耽誤光陰……你既跟随沐風十多天，日後便也跟着他罷。跟着他，總好過跟着我被三界追殺。”
“師父......我并不是在尋求保護，我隻是......我隻是舍不下你......”螢抽泣不已，斷斷續續道，“十餘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何故？”烏缇娜沒聽出這話中的思念，卻聽出了疑點，“沐風一直在監視我。你們應該很清楚我在哪裡，若想找我，豈非易如反掌？”
“沐風不肯。”螢吸着鼻子，從哭腔中整饬言語，“他一開始的确用心目看清了你的去向，但你進了那戶人家之後，他就隻肯用心目探察你和你周圍的氣息，再看不見你的樣子。且他知道你出走是為了逃離他，就更不敢去打擾你。但他又放心不下你的安危，所以自你進了青蕪村，十餘日來，他沒日沒夜地開着心目，又因為赈災，他要用眼睛做很多事，所以隻能讓心目在腦中映像，時刻警惕你的周圍......”
烏缇娜越聽越覺心驚，不等她說完，就抓起沐風的手腕把脈，須臾放下，道：“他該慶幸自己有萬年修為，否則就憑他這麼瞎折騰，怕就要一命嗚呼了！”
螢停住哭泣，驚道：“怎會如此？！”
“你以為心目是什麼？那不是法術，是神明與生俱來的能力。我還在李鮮身邊時，他就用心目監視我，卻不會被魔蠱血契反噬，因為他不曾動用法力，而且我也無從知曉。”烏缇娜娓娓道來，“心目用的不是目力，而是心源之力。過度使用心目，緻使心力耗竭，就會猝死。以他的修為，若隻用心目視物，那麼用上一百年也不成問題，但他偏用心目來感知氣息，還在腦中映像，如此日夜不停，心力腦力一同耗損，加上多次遁形和今晚的封印，有此結果是意料之中的。”
“那……那該如何是好？”
“若我還有法力，辦法自然多得是。但眼下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等他自己醒來。”
“那我們……？”螢一時手足無措。
烏缇娜起身，往門外走去。
“你去哪裡？”
烏缇娜看出螢是怕她又要離開，道：“你放心，我還有些事要問沐風，所以他醒來之前，你趕我走我都不會走的。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待在這裡是要花錢的，我下樓去付錢。”
“師父......”螢小心翼翼道，“還是我去吧，我能變出錢來。且若是沐風突然醒來，不見你，他豈非又要使用心目？”
烏缇娜回過神，她又忘了自己已經沒有法力，“如此也好......”言罷，又坐回床沿。
螢轉身走去，沒走出幾步，又被烏缇娜叫住，她止步回首，“師父可還有吩咐？”
“他讓我們來這兒的，為什麼要浪費你的法力？”烏缇娜說着，伸手在沐風身上摸索起來。她将外衣摸索了一遍，在胸襟處摸索到一處硬物，就解開衣帶......
螢看紅了臉：“師父......你在做什麼？”
“找錢。”
“哦。”她臉上的紅色立刻消退下去。
沐風外衣底下藏着的，是一個藍色的織錦荷袋。烏缇娜取出，掂了掂，奇道：“我隻是猜他可能會帶着錢，但沒想到這麼多。他用多少變多少就是了，為什麼沉甸甸地帶了這麼多？”
“因為......那時候我們正在落英城的客棧中，他付錢訂廂房的時候，突然感知到你有危險，沒來得及将錢隐沒，匆匆交代我到沙羅來，之後就遁形離開了。”
烏缇娜啞然失笑，搖搖頭，将手中的荷袋抛給她，道：“去吧，訂三間出來。”
“師父，兩間足矣，我和你可以住一起，三間太浪費了。”
“也罷。随你心意。”
“是。”螢轉身走出房間，将門帶上。
一炷香過去，螢還未回來。
而沐風已緩緩睜開眼睛。
烏缇娜靜靜地坐在他身邊，而他外衣敞開着。
他疲憊不已，仍擠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你做了什麼？”
“拿錢。”
“啊……？”
“你這般在這屋子裡躺着，難道不要付錢給店家嗎？”
“哦。”他失落地耷拉下眼皮。
“你可好些了？”
烏缇娜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冰冷。但她此言一出，他又擡起眼皮，眼中有了微弱的光，聲音卻仍孱弱：“不太好，感覺......很疲憊。心口處疼得很。”
他所言是真的，但别有目的，也是真的。
烏缇娜冷冷道：“你活該。”
他一愣，又一笑：“小螢來了對嗎？她把什麼都告訴你了……”
“沐風……”烏缇娜嚴肅起來，“你究竟為何如此？從前你絕不會失智到如此利用心目。你可知那有多危險？你說你想讓我活着，我已經活着了，你卻仍不肯回神界，你究竟想要什麼？如今我法力盡失，又能給你什麼？為何蘆葦蕩一戰後你像變了個人？舉止不見理智，也不見你神明的立場？”
“因為我愛上了你……”這話被沐風硬生生吞進肚子裡，他知道，這話隻會将她驅走。所以他口中，說出的是另一番話：“你可知，前幾日，小螢說她想你，我感知你和很多人在一塊兒，就用心目視物，映于風中給她看看。誰知這一看，竟讓我嘗得了萬年來第一口醋……”
這話烏缇娜自然不可能聽懂，“你這一天一地的，說的是什麼？你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嗎？”
“烏缇娜……”沐風扶着額頭，“但凡是個男人，和你說話都要頭疼……”
烏缇娜沒了耐心，起身道：“你既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便走了。你好自為之。”
沐風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不如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罷……你為何……從青蕪村出來了？”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隻是你聽不懂……”
“那就說成我能聽懂的！”
“好！我便告訴你！”沐風不知哪來的沖動，使勁撐起身子，大聲道，“我忌妒陸遠！我忌妒他能親眼看着你；我忌妒他能在你身邊形影不離；我忌妒他能親手送你東西！而我空有一身法力，卻連想靠近你都不能，因為你拼命想逃離我身邊！”一口氣說完，他氣喘籲籲。
但沐風很快發現，他失策了。他隻說出“陸遠”二字，烏缇娜就似被什麼勾去了心魂，聽不進他後邊的話。
“哈哈哈哈……”她發出凄涼的笑聲，仰頭望着空空如也的床帳，眼中是青蕪村寒涼的夜，“沐風……你可知我是陸遠的什麼人？我告訴你……我是他的仇人……”
她就這樣望着紗帳，将她在青蕪村的一五一十，和她如何發現陸家人的秘密，從恩人淪為仇敵的點點滴滴，娓娓道與沐風。
語落，她望向沐風的眼神極盡悲涼，“天涯海角，我烏缇娜……都注定萬劫不複。”
“烏缇娜......”沐風溫暖幹燥的掌心撫上她冰冷的臉頰，一雙劍眉星目，此刻溫柔似水，“你不會萬劫不複。你殺了路原不假，但你也救了陸遠一家，讓他們擺脫惡霸的侵害。若無你，陸家家破人亡是早晚的事。功過相抵，業障已清。若還有報應，我會為你持劍擋下......”
“你這麼折騰，說到底還是想要保護我......可是沐風......”烏缇娜呼吸越來越急促，突然一拳重重擂在自己胸膛，凄厲道：“我不是廢物！！！”
這些日子來壓抑的痛苦，終于在此刻爆發。她咬緊牙關，青筋暴凸的拳頭深深按進胸膛，渾身顫抖不止。
沐風一把攬過她的身軀，将她緊緊摟進懷中，用他的臂彎止住她痛苦的顫抖。
“烏缇娜！烏缇娜！不是你需要我......”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是我需要你……是我需要你在我身邊。無論你有沒有法力，無論你是魔是神還是人。我需要的是你，不是你的法力，不是你的身份，不是你體内的混元石！所以我請求你，留在我身邊，好麼......”
沐風溫熱的體溫漸漸在她全身蔓延，她急促的呼吸漸漸緩慢，心跳卻一聲比一聲沉重。她的理智拼命催促她推開這個宿敵，她的手卻不肯擡起……于是她便同木偶一般，垂着手，任他摟着。
但她仍不明白，“沐風……你……究竟在做什麼……？”
沐風答非所問：“烏缇娜，你要活下去。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如果你至少還有一件一定要完成的事，那麼，你也要為此事活着！如今神魔兩界都在追殺你，今晚的危險依然存在，而且随時可能出現！無論你被哪一方抓住，都會被強行取出混元石，必死無疑！所以，烏缇娜，是否依靠我的保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活下去！你就當此番是卧薪嘗膽。我深信你的勇氣與堅韌，不輸三界中任何一人！”
烏缇娜眼中的神色有了些許閃動，緩緩推開他，道：“我留在你身邊，然後呢？”
“你會恢複法力的，我相信。到那時，你若想分道揚镳，我也可以放心了……”
“再然後呢？我繼續走我的複仇之路，你回神界？”
“你若願如此，便如此罷……”
烏缇娜不語，須臾閉上眼，“我答應你。”
未及沐風展顔，她又睜開雙眼，肅肅然道：“作為交換，我向你承諾，我烏缇娜，此生再不與神界為敵，也不再降災于人間。”語落，她左右張望，終見沐風腰佩短刀，速速拔出，在左手掌心橫劃一道血痕，扯過他的左手，在同樣的位置留下同樣的血痕，插刀入鞘，一氣呵成。
沐風驚道：“你做什麼？”
烏缇娜拉起他左手，将二人左掌中滴血的創口貼在一起，十指相扣，令彼此血液融于一處滴落。她再度閉眼，“你我敵對，就此告終！前述諾言，以此為契！”
沐風動容，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句“你我敵對，就此告終。” 他等這話的時間，不到兩個月，卻似等了一萬年。
烏缇娜勾住他五指不放，睜開眼，“我也要與你約法三章。一者，不許再用心目監視我，你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你再這樣折騰。二者，不許約束我的行動，當然，我也不會離你太遠。三者……神魔有别，不許再随意觸碰我。以上三款，你若不允，我立刻離去，不再回來。”
沐風不解：“可是今晚你一直未拒絕我的觸碰……”
烏缇娜截口道：“拒絕還分早晚嗎？”
沐風笑着點頭：“我盡數答應。”
烏缇娜松開五指，左手血紅一片。“你元氣大傷，繼續休息吧。我和螢住在一起，不會有問題。”
她剛起身，又被沐風拉回床沿坐下。
他用自己流血的左手，拉過她的，道：“疼嗎……？”
她縮回手，“你違約了。”
沐風松開，右手托出一瓶凝合露和一卷紗布。
“不必。”
“這裡是客棧，你這血淋淋的樣子一出門就會引人注目。你我行止，應當低調。”
烏缇娜也不回應，隻抓起紗布，往手心随便纏上幾匝，便起身開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