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雪又厚了一層,就像時光一刻一刻落下,堆積成人間厚重的年月。
于氏打着呵欠提着笤帚從門中走出,見烏缇娜衣衫單薄在雪地中站着,忙關切道:“姑娘這是站了多久?你身子不好,可别受了寒!”
烏缇娜抱拳道:“陸夫人,可否借我一件衣衫?”
于氏掩嘴笑道:“姑娘是禮貌周全之人,想來定是出身書香門第。隻是我這鄉野村婦,哪裡擔得起‘夫人’二字......”她瞥見烏缇娜手中,陸苑的長襖,道:“姑娘長得如此高挑,我那傻閨女的衣衫怕是你也穿不了,跟我來。”
烏缇娜随于氏進了她的房間。陸春已起來,見了她,熱切問候幾句,便去院中水井處打水。于氏爬上床,打開床頭的櫃子,在堆堆疊疊的衣物中翻找一番,扯出幾件衣衫,翻來覆去,又犯了難。
她捧着那些衣衫轉向烏缇娜,尴尬道:“姑娘......我家女眷太少,個兒也都沒你高,隻有我兒子的衣衫你勉強能穿,你看......”
烏缇娜放下手中的長襖,雙手接過衣衫,笑道:“無妨。此外......這裡……可有地方沐浴?”
“有有有!來!”于氏熱切地招呼她來到後院。後院有兩間小茅屋,她打開其中一間草編的門,裡頭除了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别無他物。“姑娘稍後,我這就燒水來!”
“不必。”烏缇娜道,“我不喜熱水。院中既有井,我去打水來即可。”說罷就往院中快步走去。
“姑娘,姑娘!”于氏氣喘籲籲地跟上她,來到井邊。“天寒地凍的,你先前還昏迷了許多日......可洗不得冷水澡!”
“我不會生病。我是習武之人,這估計也是我的習慣。”說罷,烏缇娜甩下井邊的水桶,提起滿滿一桶水,往後院走去。
十個來回,她利利索索走完,沉甸甸、滿當當的水桶,一滴水都未灑出。見她一口氣都不喘,于氏才相信她大冷天洗冷水澡,或許真的沒問題。
茅屋中,烏缇娜關緊草門,閉目凝神。她雖已不能感知附近生靈的氣息,但感知覺仍較凡人敏銳,至少能知道茅屋外有沒有人。
再三确認周圍沒人,她才褪盡一身衣物,解下身上的重重紗布,讓滿身傷痕暴露在空氣中。
蘆葦蕩一戰留下的八個血窟窿已幾乎愈合,隻剩淡淡血絲遍布其中,而她身上又添八個圓形的疤痕。
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回到血雨腥風的過去。但此時此刻的時空,又讓她産生一種錯覺,仿佛這副身體不是自己的,但實際上,卻是這時空不屬于她。
她跨進木桶,浸入滿滿一桶的冷水中,任水面沒過頭頂。
在水中,她總是倍感安甯,那是另一個世界,無聲勝有聲。
她蜷縮在水中,疑是進了凝淵潭。
凝淵潭在魇山之巅的瀚瀾宮後院中,潭口開自魇山之頂,潭底深至魇山之底,縱貫整座魇山,故而其水體極寒,水壓極高。潭中叢生魇山冰,是三界至陰至寒之物,于水魔而言,有強大的療愈創傷、提升法力之能。但這樣的地方,等閑魔徒隻能望塵莫及,一旦進入,就會被碾壓成碎片。烏缇娜是唯一能夠利用凝淵潭的水魔,凝淵潭也就成為獨屬于她的天然休養地。
但于她而言,凝淵潭更多的作用不是修煉或療傷,而是賦予她平靜,使她解脫于一切血腥、疼痛、恐懼、怨恨與殺意——讓她隻是她自己。
她隻是她自己,可她是誰?
如今她又在水中,不禁問自己:她是誰?
她是魔。但除此之外,她是什麼?
沐浴畢,已是日上三竿,烏缇娜依序穿上于氏為她準備的衣裳。這套衣衫正好合她的身,包括一套中衣、襖服、襖褲、腰帶和一雙長襪,皆棉麻質地,上下綴滿補丁。雖說是棉襖,卻隻比中衣厚一點,且洗得褪了色,分不清原本是月白還是牙白。
但即使是這樣的衣裳,也是于氏床頭滿櫃衣物被服中,最完好的一套。這一家子人每日所穿,在補丁之外,多少都有破損。
烏缇娜穿完所有衣物,才發現這堆衣服底下還藏着一頂薄薄的,垂有護耳的灰白氈帽。于氏是真的細心,生怕她凍着。雖然烏缇娜是世上最不怕凍的。她戴上帽子的瞬間,竟恍惚又有種錯覺,覺得自己的過去徹底隐匿無蹤。
她身着破舊的衣帽,卻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嶄新的。
伫立須臾,她抱起換下的衣裙,來到院中。
院中,于氏坐在一張小闆凳上浣衣,雙手在滿盆泛着微泡的水和搓衣闆之間起起落落,偶爾還要歪頭看看屋裡正在吃飯的女兒,卻不見她的丈夫和兒子。
烏缇娜看着于氏浣衣的每個動作,仔細記在腦中。于氏擡頭見她穿着自己兒子衣服的模樣:泛白的薄棉襖遮不住她的身形。灰白的破舊氈帽,卻更襯得她的容貌超凡脫俗,一頭垂直的黑發從中披散而下,與衣裳的白調配出一副濃淡相宜的水墨丹青……她不由得緩了手上的動作,贊歎不已:“美人兒就是美人兒!什麼樣的衣衫穿在姑娘身上都那麼好看!連我兒子和這衣服都沒這樣般配!”又見烏缇娜手中抱着換下的衣裙,笑着向她招手,“來來來,姑娘,你的衣裳就放我這兒,我來洗。你救了我們一家,我哪兒能讓你幹這些粗活呢?”她一邊說着,一邊從盆中撈出衣衫擰幹,起身,将之攤挂在一旁的晾衣繩上。
“不。”烏缇娜道:“我已經學會了。今後我都将獨自生活,凡事皆需親力親為。”她見于氏已晾出最後一件衣衫,走過去将衣裙按入水中,左手撩起右手的袖子——卻驟然又将袖子扯下,下意識望向于氏。于氏正在晾曬衣物,見她自己洗起衣服來,忙去制止。
她神色肅然:“請讓我自己來。畢竟我還有手有腳,并不是個廢人。”
于氏不好再說些什麼,點點頭,繼續晾曬衣服。
烏缇娜險些忘了,自己整條左臂,都留有燒傷的瘢痕。先前螢為她施化形術時,她并未想到要将手臂上的傷痕化去。這些痕迹若暴露于人前,吓人之餘,會多出很多解釋的麻煩。而且,她向來反感暴露自己的傷痕。
她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傷痕。果然,錯覺始終是錯覺,擺脫不了自己的過往。
她小心地将袖子卷起到恰到好處的位置:手伸入水中時,袖子就與水面齊平,她的手在泛着泡沫的水中看得并不太清楚。隻要留意着于氏的動作,在她靠近時将手伸入水中的衣服底下,她就能成功地掩人耳目,完成浣衣。
于氏已進屋中照看陸苑,她快馬加鞭,待于氏再度走出時,她已捋下袖子,在晾衣繩上晾出衣裙。
于氏仔仔細細看着那衣裙的料子,手指在上頭摩挲一番,道:“這衣服的料子好生罕見,姑娘你又能文能武,想必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千金。如今流落此地,家裡定然急壞了。不如……不如報官吧!興許衙門能有法子幫你找到家……”
烏缇娜反問:“錢保容是第一次來迫害你們嗎?往日你們為何不報官?可見火燒眉毛、人命關天的事都沒人管,我這等微不足道的事,又如何能使喚衙門?”
“可姑娘,你總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活着。你不是打算在我們搬遷之後,就離開這裡嗎?到時你一人該如何生活?”
烏缇娜不解:“何故不能?”
于氏粗糙而溫暖的手,柔緩地撫摩着她戴着帽子的頭,暖陽曬在她綻開皺紋的微笑上,“若是男子,或許可以。但你是女子,無地無錢,如何生活?”
人類有人類的活法。烏缇娜沒有反駁,隻感受着後腦勺那淡淡的,粗糙的暖意,半自陽光,半自于氏的手。那隻手在她頭上做什麼,她完全不能理解,但卻奇迹般地沒有抵觸。一種莫名的本能,讓她全盤接受這種撫摩,随之油然而生的,是一種心落到肚子裡的踏實,仿佛它辛苦了一萬年,已在好夢中休憩,而腳下的大地,此刻也包容和承載着她這個不世的異類。
她望向于氏,久久不肯移開目光。金色的暖陽照透她雙瞳,在漆黑中照出一角微亮的褐色,那不是她原本的瞳色,卻讓她的面容覆上一層薄薄的氣息,與凡人相似。
晖烈遠郊,滿目瘡痍。沐風和螢在遍地餓殍中艱難前行,沒走幾步,路邊就有人斷氣,倒在他們腳下,随後撲上來幾個家眷或孩童,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