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沐浴露是在這裡賣嗎？”
清冷、平淡，姜黎還沒做出反應，那聲音裡的陳年積雪就已經撲了她滿面，帶着細碎的冰棱，讓血肉顫抖着變得模糊。
“沒關系的”她想。
“是，請問您是要看哪一種？”
眼前中年女人順着她的手看了一下貨架，結束之後回過眼，似乎有些困難：
“你能推薦幾個嗎？架子上的這些牌子我都不太熟。”
“那，就這款恣情晚香？是力士的最新款，香味很特别。”
姜黎說着從架子上取下一瓶樣品，往女人面前遞
“您可以聞一下？”
但辛文慧那雙深邃的眸子卻隻往她的身上搭，直看到她有些尴尬時才輕輕勾動嘴角，嘴唇一張一合：
“是最貴的嗎？”
姜黎的腰微微彎着，幫辛文慧打開樣品的蓋子，濃郁的花果香氣遊曳而出，她自己也深吸一口，恰好嗅到那一絲苦調。
“是物美價廉的，女士。”
姜黎勉強地笑，手裡的樣品輕輕的抖，眼前的女人卻絲毫不動。
一秒，兩秒，三秒……
她在為難她，她無比确定，巨大的窘迫在姜黎的胸膛彌漫開來。
該死的女人。
她該恨她的，她早該恨她的。
姜黎抽動幾下嘴角，佯裝無措般貼心詢問：
“怎麼了嗎？是不喜歡這個味道嗎？還有别的呢？”
說完便回首去拿其他品類的樣品，但一聲輕飄飄的嗤笑傳了過來
“阿黎，幹嘛要裝作不認識我？”
姜黎顫了一下，從頭到腳開始起雞皮疙瘩，但女人卻并沒給她喘息的機會：
“就好像……”
“這麼多年，你一直想着我似的……”
太可惡了，這樣的話也是你能說的嗎。
姜黎真是為自己那會兒的糾結而感到羞恥，于是松了一口氣，轉過身，撫平工作服上的褶皺，擺出職業微笑，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一闆一眼道：
“哪有的事，我畢竟在上班啊，溫——夫人”
溫這個字她咬的很重，像是一種強調，直逼的女人瞬間崩裂了僞善的面具。
帷幕拉開了，兩個正式來講接近二十年沒見過面的女人都默契的沒有遞出紅玫瑰，而是換做了火槍，并紛紛打出了一枚漂亮的子彈。
砰！
誰受傷了？
姜黎想，肯定不是她。
“辛女士，你該稱呼我為辛女士，我并沒有冠夫姓，中國也沒有這樣的古俗不是嗎？”
辛文慧這話裡有些隐隐的怒意，恬靜優雅的姿态有些難以支持下去，頭頸略微偏斜了些，背也不如方才那般挺拔，精緻的珍珠項鍊下鎖骨愈發明顯，青薄的皮膚随着動作一扯一扯地動。
姜黎看着辛文慧的鎖骨，舔了舔唇。
當年她親到這裡的時候，她還要仰過頭拱起身子才能有這樣的起伏深陷。
“哦，那是我冒犯您了，我還以為您會很高興我這樣稱呼您，真是抱歉。”
姜黎一口一個您，但辛文慧卻沒聽出半分的恭敬，她也厭惡她的恭敬，這讓她愈發意識到姜黎現在是個底層人。
她讨厭底層人，無論是從始至終都在底層的，還是從底層爬上來的，都一樣可惡。
埋着肮髒的骨血，看到金錢權勢就紅了眼睛，搖旗呐喊着沖将過來，要麼匍匐舔舐腳底灰，要麼撕咬啃食肉與魂。
真是，可惡極了……
“所以您有中意的款嗎，或者說還要再看看？”
“你很着急？”
辛文慧說着，沒有理會姜黎手上新拿的樣品，卻傾身向前拿下了一瓶新的恣情晚香。
“就這個吧，像黑鴉片的味道。”
姜黎沒聽清，問了一句
“您說什麼？”
“呵”
辛文慧輕輕笑了一聲，有些輕佻的恥笑
“你一個賣貨的，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姜黎低眸看了一眼超市的地闆，染了一些灰塵但依舊映照出了頂燈的光，看不出人影，隻能晃眼睛。
如果她的到來隻是為了看她的笑話，那她滿足她，畢竟她低三下四慣了，沒道理在她面前就變得有多高貴。那些痛苦的過往對她而言早就變成了談資，隻不過沒人和她開誠布公地侃大山而已。
她早就釋懷了，沒有什麼是真實而又永恒的的，除了眼下的悲傷。
“是啊，我怎麼會知道呢，這裡是便民超市的洗護專區，商品大多廉價，售賣對象一般隻會考慮實用與否。哪能和高級商場裡的奢侈品專櫃比呢？您說是不是，辛女士？”
姜黎說完，将手裡的樣品重新擺放好。
“既然您選好了，就去收銀台結帳吧，或者，您還想再轉轉？那我就不陪着您了，畢竟我并沒有這項業務，這裡也走不開。總之，您随意。”
辛文慧摩挲着手裡的瓶子，瞧着姜黎一副打算忙其他事的樣子，對自己的刻薄有些惱悔，卻又心有不甘，于是突兀開口：
“你陪我逛一逛”
姜黎皺着眉頭，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
“一千塊，一千塊可以嗎？”
“我……”
“那就兩千，足夠抵得上你大半的月的工資”
人在金錢面前很難堅定自己的立場，姜黎這一刻的尊嚴與職業操守紛紛被抛諸腦後，她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嗯，還有十分鐘下班。
“既然您這麼堅持的話，那……行吧。”
超市不大，商品過道尤其是散稱食品區實在狹窄，兩個成年人并排的話未免要擦肩，作為一個還算專業的導購，姜黎于是自覺走在了前面。
“這邊是零食區，您看看有什麼喜歡的？”
“沒有喜歡的”
“給孩子看看也行。”
“我女兒不愛吃零食。”
“…………好吧”
網吧裡，姜南身邊
“啊……切！”
“怎麼了？”
溫心揉揉鼻子，眼睛裡泛起一點兒水光：
“鼻子突然不舒服，沒事兒，你繼續剪。”
“哦，好”
姜南轉過臉，繼續與電腦上的素材鏖戰。
家嘉超市，飲品區
姜黎帶着後面慢悠悠跟着打量地她直發毛的女人，心裡隻打鼓，但還是照舊做介紹
“需要帶點兒飲料回去嗎？”
“不需要”
這女人，花錢拉着她散步……
姜黎一擡眼，看到了一排可樂，于是眼睛一亮
“可樂不買嗎？您孩子應該會喜歡吧？”
辛文慧抱起胳膊，袖子滑落露出半截手腕，一支古法老銀手镯斜斜搭着。
“我女兒從來不喝這種碳酸飲料的。”
真的假的……
姜黎挑挑眉，想起溫心上回在飯店裡開大瓶可樂的熟練手法，覺得有些好笑。
這人，當了媽媽也不見得有多上心。
“啊啊……切！”
一個噴嚏結束，溫心渾身都開始打冷戰，捂了半邊臉緩了一下，一件衣服就蓋在她身上。
“是不是感冒了，吃藥嗎？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姜南說着，站起來把椅子往後一推，就往招待台處走。
“有熱水嗎？”
招待台電腦後露出半張冷白的臉，鄭沅君擱下手裡的筆，站了起來
“要熱水啊，飲水機前兩天壞了，你要實在要用的話……”
鄭沅君的目光往姜南身後探了探，收回時對上姜南的眼睛。
“我給你去取暖水壺，喏，那兒有一次性杯子。”
姜南順着她指的方向，打開了透明櫃門的小櫃子，硬塑料包裝袋嘩啦啦地響，指甲短齊幹淨的手用粗糙的指腹擦過環狀杯口的下緣，很容易就從重疊裡摳了兩個出來。
她握着杯子，注意到鄭沅君掀開簾子從後面的小院裡走了出來。
“嗒！”
銀色八磅暖水瓶沉甸甸地被放在地上。
“你倒吧”
“是新水嗎？”
“放心，是今天早上新燒的。”
“哦”
姜南點點頭，一隻手握起暖壺把手，一手取下塞子，熱氣争先恐後地湧出來，很快就聚滿了一杯。
堵上塞子，放下暖水壺，捏起兩層的杯子，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一下。
“…………”
姜南複轉過身，又走向招待台。
鄭沅君還沒坐下來，看着她，眼神疑惑：
“怎麼了？還缺什麼嗎？”
姜南面無表情，眨眨眼睛，盯着下巴尖尖的矮個子女生。
“張許霁二十五六了”
沒頭沒腦的話讓鄭沅君有些發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