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怎麼救?”連翹站出來,踱步到呆立着的李老頭面前停下,“事情得有個由頭,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救?你說是吧?”
李老頭歎了口氣,嘴裡喊着:冤孽啊。竟嘤嘤抱着頭哭着蹲下。
剛解放那會兒,那場席卷全國‘打倒□□,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也波及到了李老頭所在的鄉村,隻是他們批鬥的不是地主,也不是資本家,而是一個七十多的小腳老太太。
說起這老太太,也算是十裡八村有名的人物。老太太不是本村人,是小時候被賣來這裡當童養媳的,來時才三、四歲,據說是随父輩逃荒到這裡,全家人已死的七七八八了,小丫頭留着也養活不了,不如找個好人家賣了,一來還能活命,二來也能換點路錢。
老太太命苦,買她的是一個寡婦帶着遺腹子。
寡婦刁鑽,一有不如意對她不是打就是罵,長到十五歲都沒穿過一件好衣服,吃上一頓熱乎飯,到了十八,張羅着小兩口成親時,小她兩歲的丈夫卻意外得了風寒去世了,寡婦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心理越加扭曲,折磨起老太太也更變态。
打罵算是家常便飯,冬天光腳丫挑水,在結冰的河裡洗衣更是常事,更有甚者寒冬臘月穿着單衣半夜在院子裡罰站。
寡婦活到七十去世,小老太太當時也五十多了,寡婦去世後,老太太撿了個沒人要的棄嬰,那個棄嬰就是李老頭的爹。
小腳老太太平日裡除了那點薄地,也幫着鄉親們看看邪事,走走陰,娘倆就靠着這些微薄的收入捱到了解放後。
在那場運動中,小腳老太太本來已經被劃為了貧民,隻因後坎上本家一侄子才兩歲的兒子日夜哭鬧,眼見着越來越瘦弱,到後來哭都哭不出聲了,侄媳婦抱着奄奄一息的娃娃守着她哭,那時候窮啊,沒錢看病,隻能找人走走旁門左道或是山上找點草藥,能治好是命,活不下來也是命。
小腳老太太不忍心,偷偷地走了次陰,這可不得了了,不知是誰去告發了,公社來了烏泱泱一群人,當天就把小腳老太太綁了扔進羊圈,李老頭的爹為了掙表現,更為了跟小腳老太太劃清界線,小腳老太太前腳被關進羊圈,後腳他就把家裡那些搞封建迷信的東西上交了,更是積極舉報了本家兄弟,害得本就病重的孩子又受了驚,沒兩天就夭折了。
本家兄弟媳婦受不了打擊,變得瘋瘋癫癫,沒兩年掉進後山的堰塘淹死了;本家兄弟郁郁寡歡,剛過三十也得病沒了;小腳老太太第一次被批鬥時,李老頭的爹為了張示自己是時代新青年,帶頭朝她扔臭雞蛋,上台扇耳光,凡事都争先。
小腳老太太當時都七十多歲了,哪受得住這樣折騰,當晚就在羊圈裡一命嗚呼了。
這事情本也就随着時間漸漸被遺忘了,哪曉得前兩年,李老頭已過世幾年的爹常給他托夢,說在底下過的不好,小腳老太太和那本家兄弟一家還沒投胎,都在等着跟他算賬,讓李老頭燒錢,燒車,燒房;到後來是什麼都不要了,天天晚上守在李老頭床前哭,李老頭被哭的沒辦法,好話歹話都說盡了,他那死鬼老爹依然每晚都來。
李大娘覺得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死的人已經死了,那就屬于另一個世界了,這跟活着的人有什麼關系,既然聽不懂人話,那就隻有用強硬的手段了。
這李大娘也是腦回路清奇,每晚來找李老頭的是他爹,她找人來做法事最先想到的卻不是如何安撫他爹,而是先鎮壓小腳老太太。
沒做法事前,亡靈隻是纏着李老頭,這一鎮壓不得了了,先是家裡家禽莫名死亡,再是在外打工的大兒子突遭車禍截了條腳,接着就是這待嫁的李大巧。
“哼,”連翹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看着李老頭:“可真有出息,恩将仇報,逮着老太太一人霍霍是吧。”
李大娘‘噗通’一聲跪在連翹面前,帶着憤恨似的痛怆嚎啕大哭,砰砰砰連着磕了好幾個響頭,臉上鼻涕眼淚,“求求你,救救我女兒,拿我命去抵吧,我老婆子也沒活路了,兒女遭了殃,李家先人不保佑啊,求求你,救救她。”
李九上前扶起還在不斷磕頭、錘胸的李大娘,安慰道:“别磕了,你先起來,我們先去你家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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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家在村東頭,一幢獨門獨戶的小院;李老頭早年間是木匠,妻子李大娘也算是勤勤懇懇的莊稼人,吃的苦,又節約,兒子初中畢業就進城打工,幾年下來,日子倒是越來越好。
寬門闊院,飛檐翹角上三隻走獸栩栩如生,屋頂正中是灰塑築成漏花式脊刹,圖案镂空,表面飾以各種顔色的油彩,顯得整個屋脊華麗絢爛。
正中是堂屋,待客用的;老李頭夫婦住左手邊卧房,一組大衣櫃占了右手邊整面牆,連翹徑直走過去推開櫃門,櫃門一角供着關老爺龛,伸手扣了扣神龛後的隔闆呈空聲響,折開後頭不是牆,還有塊空間,青色瓷碗裡盛了半碗燈油,棉線做的燈芯,閃着忽明忽暗的光,而在這飄忽不定的燈光中,置着一張小腳女人被反手捆綁、弓腰低頭側跪着的照片。
走近了看,才發現有一根小鐵釘,摁着照片上女人的頭頂位置釘在牆上,四條紅線由頭頂的那根小鐵釘一直拖到裡龛的四個角,每個角上都挂了個小銅鈴,照片前頭供着香爐,香爐裡是黑不溜秋一塊塊的細炭,邊上有些許香灰。
連翹把細炭拿到鼻子邊聞了聞,道:“是桃木炭,還浸了公雞血。”
——“這是讓人永世不得超生,挺毒的啊。”
李九等人本也不是什麼正義之師,沒興趣主持公道,要不是碰巧遇見,也懶得管這事兒。
汪仁與連翹對視一眼,便扯着嗓子把人趕了出去,連翹手指輕點,照片頭頂那枚鐵釘應聲落地,旁邊的長明燈一閃一閃的,‘噗’的一聲滅了,李九把手伸進照片,一個蓬頭垢面,氣若遊絲的小腳老太太被扯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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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頭連翹等人破了這鎮魂之陣,李九使用陰遁之術先行回了汪仁住處,白素貞已把附在李大巧身體裡的兩歲嬰靈召喚了出來,李老頭父親的本家兄弟及媳婦也一并捉了,黑、白雙煞也已等待多時,隻等李九帶了老太太的陰魂便回地府複命。
事已了結,隻可憐了李大巧,這一個來月被陰魂折磨,身心俱受侵害,隻怕是落了一輩子的神志不清。
待得衆人散去,白素貞才與連翹關起門來聊了許久,直到日頭爬到最高處,李九在搖椅裡快睡着了,她們才從屋裡出來。
汪仁見門開了,忙不疊地湊上去,隻聽連翹問道:“許仙那裡不用通知嗎?”
烈日灼眼,世間事紛紛擾擾,事情的最初,西湖邊,斷橋上,那個撐傘的少年,終是漸行漸遠了。
她說:“當年呂祖一時興起,串連起了我們仨人的恩怨,時移事異,各奔前程,各取所需也未嘗不失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