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燈,琥珀酒,卷上珠簾,搖落一樓春。
即便是中秋月圓時,相思樓内依舊人滿為患,賓客不絕。
一名麻衣男子擦了擦下巴的酒水,見曲攬月信步走下樓來,帶着醉意招手喊道:
“曲掌櫃,您這相思樓還打不打算繼續開呀!我們都是沖着您這老招牌來的,可是,嗝,您自個兒瞧一瞧,這都多久沒見到新面孔了?這些個半老徐娘,再怎麼漂亮,看着看着也就膩了。哪有嬌滴滴的少女有意思啊,您說是吧?”
曲攬月雙手抱胸,懶懶倚在梁柱上,無奈一笑道:“是呀,可是這世上的美人兒少,年輕的美人更少。黎大哥,您是知道我的規矩的,想進我相思樓的門,這樣貌、身姿、歌舞、才情樣樣都上得了台面才行。”
“我與秦媽媽不一樣,她要相思樓的人越多越好,我卻隻求姑娘們個個都是頂好的,即便年老色衰,也依舊勝過旁人百倍。”她惋惜地搖了搖頭,一臉失意落寞的神情,“可惜,這幾年青黃不接,符合這些條件的姑娘越來越少咯。估摸着過幾年啊,相思樓就該關門了。”
說完這番話,曲攬月俯身倒了杯酒,朝他一敬道:“其實這美人哪,就像那珠玉環佩一樣,多了也就不值錢了,金貴物兒才讓叫人念念不忘呢。像您這樣一年來一趟的客人,咱們也不曾怠慢去了的,次次不都給您備着好東西麼?”
“呃,這......”那人聽了這話,頓覺自己身價不菲,腰闆也挺得更直了,“曲掌櫃說的是,這人啊,還是得多見見世面才行,總不能什麼低賤東西都往嘴裡塞。”
曲攬月聞言,爽朗一笑,又命侍女們去夥房取了新鮮的果盤上桌,以安撫衆人秋夜孤寂之心。這堂裡坐着不少江湖客,平時流浪慣了,在此中秋佳節又無家人相伴,便都來這兒一銷寂寞了。
她草草掃了一眼大堂,在中央一名白衣男子的身上停了停,随後垂下眼,一言不發上了二樓。
片刻間,台上的舞女又換了一批,水袖紛飛,笙歌曼舞,絲竹管樂之聲愈加繁雜。衆賓客被這曲子一激,愈加興奮起來,歌聲笑聲響徹大堂。酒氣聲色裡,紅衫綠裙間,當得是醉生夢死,訴盡風月。
鐘則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花如煙穿着一身男裝,頭戴玉冠,正歪倒在幾個花娘懷裡,張着嘴巴四處要酒喝。
他頭皮一麻,強忍着怒氣按了按眉心,一把将她從椅子上提溜了起來:“跟我走。”
“哎——公子别走呀!”幾名花娘眼見客人被拉走,忙沖上去攔住他,然而被鐘則一瞪,瞬間吓得不敢動彈了。
花如煙見她們被吓得淚水盈盈,憐香惜玉之心驟起,擡手就往鐘則後背呼了一巴掌,惡狠狠道:“你幹什麼吓人家!”
“我......”鐘則來時便已是滿腔怒氣,如今更是被她不着調的态度氣得滿臉通紅,“十幾天了,他人還沒找到,你怎麼還喝得下?”
“你現在就跟我一起把錢塘縣翻個遍,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花如煙已被他的焦灼折磨多日,此時聽到這要求,氣得直接嚷嚷道:“那怎麼了?難道他一日不死在你眼前,你就一日睡不着覺不成?”
她的聲音不小,惹得旁人紛紛側目。鐘則擡頭,冷冷掃了他們一眼,見衆人複又安分喝酒,才低頭獰笑道:“對,我就是要剁了他的狗頭下酒喝,才開心。”
“趕緊跟我走!”
“我不去......”
“你别管了,他說不定早就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就在二人互相推搡之時,鐘則忽然聞到一股異香飄過,此香清新淡雅,卻比花如煙平日所用之香更具侵略性。他心中頓時警鈴大作,擡手便朝身側揮了一掌。
“哎呀。”掌風拂過,一人應聲摔在了地上。
鐘則側身,定睛一看,原來隻是一個柔弱無力的女子。
此女面覆輕紗,身着一襲靛藍羅裙,正歪倒在地上輕輕咳嗽着。因被掌風掃到的緣故,她的嘴角溢出縷縷鮮血,将面紗浸濕了,粘在她下颌,隐約可見其面容姣好,清麗可人。
“怎麼了?”曲攬月聽到大堂内起了一陣騷動,忙不疊從二樓飛奔了下來。
見藍衣女子受傷倒地,曲攬月連忙将她扶起,抱在懷中連連喚道:“阿英,阿英你怎麼了?”
那女子未發一言,隻幽幽看了鐘則一眼,便徑自上樓回房了。
這眼神凄婉動人,宛若前世戀人臨走前的回眸一眼,其中盡是綿綿不絕的情意。鐘則不禁心神一蕩,腦中忽地空白,隻愣愣地看着她一步步離開。
花如煙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女子的背影,眼珠一轉,湊近他調笑道:“怎麼,心疼了?”
鐘則回過神來,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一聲道:“我可不是你,一顆心掰成好幾百片使,整天不是心疼這,就是憐惜那的。”
“真是不解風情。”
“男人為陽,女人為陰,動心動情、陰陽交合,本就是天地間自然之事。你這人五大三粗,成日隻知打打殺殺,當然體會不到這其中的美妙之處。”花如煙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被你這一攪和,本姑娘今晚是沒心情玩樂了,說吧,想從哪兒開始搜人?”
不知是哪一句話動了他的心神,鐘則陡然沒了尋人的心思,搖搖頭,怅然一歎道:“今夜便算了,明日我再……”
話音未落,隻聽花如煙一聲“那就好”脫口而出,倏地鑽進了席間,從善如流地繼續與花娘們飲酒取樂了。
“……”鐘則雖早已知道她的秉性,但還是被這變臉之快所震驚,默默罵了一句,随後氣悶地離開了。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二樓的一扇窗戶被人輕輕推開了。
曲攬月和陸英分别站在木窗的兩側,沉默地看着鐘則往門外走去。
“不知為何,無憂門最近動作多了起來,已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三步莊被他們滅了門,内裡的珠寶金銀被搶了個幹淨,連門口的兩座石獅子都沒保住。”陸英擦了擦嘴角殘留的雞血,冷眼看着鐘則離去的背影,寒聲道。
“新官上任還有三把火要燒呢。鐘則沉潛多年,如今驟然當上門主,不讓手下人多跑一跑,怎麼展現他的威風呢。”曲攬月拿小刀磨了磨指甲,輕呼一口氣,将上面殘餘的粉塵吹了下去。
“早點動手殺了他。”
陸英點點頭,雙手緊扣窗沿,眉頭緊鎖道:“可是今日一看,金錢或許比女色對他更有誘惑力。”
曲攬月聞言,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繞到她身後道:“那可不一定。今晚之後,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金錢,不是女色,而是你。”
“此香名為風月冢,常人隻需聞上一點,便會對施香者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不過,鐘則畢竟是死人堆裡殺出來的人中龍鳳,即便中了香,也不會輕易被你所迷。這之後的尺度,可得靠你自己把握了。”
陸英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道:“樓主放心,我心裡有數。”
曲攬月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轉身凝視牆上挂着的西域美人圖:賀蘭緒長相酷似女子,這畫上之人或許就是他的娘親,可是無憂門主已死,追尋過往毫無意義,說不定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她思考片刻,幹脆利落地将畫像取下,點燃後扔進了屋角的銅盆中。
火苗竄起,瞬間便将畫紙吞沒了。
曲攬月看着火光由小變大,随後又寂滅成灰,寒聲道:“江逐風入了暗牢,我們除了知道他的本名叫崔淮外,其餘半點信息都沒有。既然一時半會找不到這人,我們就自己動手。”
屋外月影重重,風吹過梁間的宮燈,又在地上疊了一層影子。
林絮端着托盤,低頭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周圍宮女的議論:
“你們見過那個楊美人嗎?”
“沒有呀,她之前就是個尚宮局的小司闱,沒幾個人認得。”
“人家功夫好呀,救了陛下一命,一躍成為楊美人啦!”
“全靠運氣罷了,當時千牛衛就在陛下身邊,她不過是搶着過去露了個臉而已。”
楊美人?
聽到這個稱呼,林絮心中一緊,暗暗道:紅玉姐入的是尚儀局,與司闱八竿子打不着,應是其他姓楊的宮女吧。
可是她們說楊美人功夫好......
正當她走神之際,一聲傳令從前方傳來:“進——”宮女們瞬間噤聲,低頭彎腰,跟着宋尚食一步步往殿内走去。
今夜,皇帝在長樂殿舉辦中秋家宴,宴請了許多關系緊密的内臣,魏瀾就是其中之一。
眼見這位三朝宰相離自己越來越近,林絮深吸一口氣,額角沁出細密的熱汗,将臉上貼着的面具浸皺了。她低了低頭,兩側的碎發随着動作垂落下來,遮住了連接處的褶皺。
端坐右上座的華服男子注意到這個動作,眸色一深,盯着她看了許久。
林絮雖彎腰低着頭,卻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道灼熱的目光,心下逐漸不安起來:誰在盯着我?
“發什麼愣呢?快跟上!”一旁垂手而立的太監見林絮磨磨蹭蹭,低聲呵斥道。
今夜不動手,以後可再難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林絮心一橫,閉眼快步上前,眼看就要走到魏瀾身前了。就在這時,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陛下,兒臣身體不适,先行告退了。”
“允。”
宮女上食的隊伍一滞,林絮被迫立在原地,等待那位男子離席。經過林絮時,他将拳頭放至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