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雨過天晴。
“糾纏自己姐夫,還真是不要臉哪。”
“啧啧,這金玉山莊還是請個算命先生瞧瞧吧,三天兩頭出事也不知是撞了啥邪了!”
“這李公子也忒專一了,找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有什麼意思。”
“找我說,這都不用選,找誰不都一樣嗎。晚上燈一滅被子一裹,誰還知道這是大小姐,還是二小姐啊?哈哈!”
聽到此處,金佑安忍不住“啪”地一聲将手扣上桌沿,木屑從他的指縫間掉落下來,灑了一地。
報話的小厮被他吓得一抖,怯生生看了金佑安一眼,閉嘴不言了。
唐曉慧面色未改,擡眼瞥了瞥金佑安,又掃了一眼他身旁坐着的金懷玉,隻沉聲吩咐道:“繼續。”
“沒,沒有了。夫人,這已經是探子送來的全部消息了。”小厮掀開宣紙,翻了翻下面的書信,“剩下的都是一些門派、錢莊送來的賀信。”
此前金含珠的追求已讓李青蓮聲名遠揚,如今他與金懷玉的婚事一出,更是名聲大噪。一時間,江湖上讨論的便都是這件事。
本月十九,便是二人的婚期。
唐曉慧病愈後,還未安心休養幾日,便又遇上了這件煩心事。她沒有見過李青蓮,隻聽說珠兒自三年前在水閣對他一見鐘情後,便癡心不改,日日都守在他門口,鬧得全江湖都知道了。不過,她生來就是個高調的性子,處事嚣張,身側流言蜚語不斷也是正常。
唐曉慧本也沒将這事放在心上,隻道女兒孩童心性,玩夠了便也就歇了,不承想竟鬧到了這步田地。
“剛才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她飲了口熱茶,平靜道。
金佑安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氣呼呼地說:“娘,這些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等你姐姐成了親,還會有更多難聽的話,”唐曉慧面色沉了沉,“你現在就受不了了,以後要怎麼辦?”
“可是......”
金佑安話音未落,便被金懷玉打斷了:“樹大招風,即使沒有我與青蓮的婚事,金玉山莊照樣不受人待見。這麼多年,外界的風言風語何時少過了?佑安,你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這是兩回事!”金佑安站起身來,少見地對姐姐發了脾氣,“從前,那是我們清者自清,便不懼旁人的诽謗。可是,可是這次是你背叛了珠姐姐,事情才變成現在這樣的!”
“好了!都别吵了!”
唐曉慧見女兒一臉淡然無謂,忽覺得她無比陌生,沉默了半晌後,歎息道:“玉兒,你既下定決心要與他成親,為娘的也攔不住你。李青蓮無官無财,那按照先前所說,來我們這兒做個上門女婿也不算委屈了他。”
“你是山莊的大小姐,成親的排場自然不能小。你爹已經下山打點,準備在城内辦一場三日三夜的流水席,宴請天下賓客為你賀喜。這幾日,你便留在莊内歇息吧。”
聽到這番話,金懷玉眼睫微微一顫,起身行禮道:“好。”
說完,她一言未發,轉身便離開了。
金佑安看着她的背影,心裡突然覺得一陣委屈,轉身向唐曉慧告狀道:“娘,你看姐姐都被那人帶成什麼樣兒了!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這你還讓那李青蓮進門?”
唐曉慧聞言,皺眉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有多在意那個男人嗎?你姐姐為了這門婚事,甚至放棄了珠兒,我們又能怎麼辦?”
“可是,他來了,那珠姐姐怎麼辦?”金佑安眼眶紅紅的,委屈道。
她并未回答,隻反問道:“珠兒還沒回來嗎?”
金佑安搖搖頭,失落地歎了口氣:“我已經好幾日沒見到她了。”
聽完,唐曉慧未置一言,隻靜靜地思索着,目光落在了案頭的喜帖上。
紅紙上印着燙金的并蒂蓮花,并一對躲在荷下戲水的鴛鴦,整體金紅交織,瞧着格外喜慶。
“琴瑟和鳴,良緣永續。丙申年七月十九,金玉堂前,留仙湖畔,與君同賀佳禮。”
林絮将請帖合上又展開,複又合上,思索道:“看來燕無涯說的果真不錯,唐夫人真的打算讓李青蓮入贅金玉山莊。”
賀蘭緒細緻地将葡萄皮剝開,剔出晶瑩剔透的果肉,一粒粒放入林絮面前的琉璃碗中。
林絮自然地撚出一顆放入嘴中,邊吃邊含糊道:“金含珠是個驕傲的人,這次被她姐姐傷成這樣,又在江湖人面前丢了面子。按照她的性格,即便此次李金二人的婚事作罷,她也不會在此地多留了。”
“唐夫人竟就這樣舍了另一個女兒嗎?好生無情。”因先前林絮受傷之事,賀蘭緒對她早有不滿,如今聽聞這消息,心下更是鄙夷。
林絮聞言,略作思索後,笑了笑說道:“倒也不然。我猜她是想借此機會放金含珠徹底離開山莊,讓她跟着青雲道人入江湖曆練。以金含珠現在的實力,若斷掉對李青蓮的感情,全心專注于練武,成為江湖第一是遲早的事。”
“對于金玉山莊來說,商業的成功或許已經不足以讓他們滿足,而金莊主先前對于官場的試探也失敗了。若二女兒能在江湖上打下一片天,當個武林盟主什麼的,他們今後的地位才算是徹底穩固了。”
這一番話說得賀蘭緒腦袋都漲了,他皺了皺眉,不耐道:“好無聊的心計。你成天想這些,不累麼?”
話一出口,二人雙雙怔住了。
賀蘭緒驟然想起怡然亭聽到的一切,隻悔自己話說得急了:她少時被人所害,大多時候都是孤身一人面臨種種事端,思慮過多也是正常。他那日隻聽了故事的一角,尚且覺得心寒,更何況是切身體驗痛苦的局中人呢。
他不該說這句話的。
林絮被他一問,倒是回想起了一些年少往事。當年,楊伯父一家還住在揚州城時,她日日都要偷跑去找楊崇丘玩,跟着他打拳射箭、爬樹炸魚,還曾一起去街頭找小混混打架。
每晚她滿身塵土地翻牆回家來,都要被娘親說沒心沒肺,活得像個莽撞的傻子。
如今倒也算是她口中沉穩缜密的人了。
“我……”
“我不是說……”
兩人同時開口,忽又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相視一笑後便不再多言了。
林絮摩挲着喜帖上燙金的“金懷玉”三字,複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她的場景,沉吟道:“你說,一個人可能在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嗎?”
“除非是突然遭受到重大打擊,或是直接換了另一個人。”賀蘭緒思路簡單,幹脆道。
林絮被他一點,腦中靈光忽現,喃喃道:“換了一個人...易容麼?”
賀蘭緒隻是随口一提,不想她竟真的思考起來,失笑問道:“天底下哪有這麼厲害的易容術?”
聽到這話,林絮柳眉一豎,不滿道:“怎麼沒有?這世間的秘術多了去了,隻不過有些是不為人所知,有些是因人力難以達到,最後逐漸失傳了而已。”
“那你說說,還有什麼易容術連親近之人都能騙了去?”賀蘭緒見她一臉正色,放下手裡的活計,認真地看着她。
他的身邊種着一棵花樹,此時月光照射下來,花瓣重重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忽明忽暗的。
林絮凝視着那晃動的影子,片刻後擡眼看向他,輕聲道:“移形換影。”
據傳三十幾年前,魔教教主外出遊曆時,曾于海上仙山中偶得一秘法,名為‘移形換影’。此功法隻有幼童才可修習,不僅需要天生體魄強勁,還要求修行者有超越常人的意志力。
‘移形換影’練成後,習武者便可随意變換相貌身形,且速度和力道都遠超一般人。
教主得此秘法後,便将其用在了自己的兒女身上,結果二子雙雙殒命。他因此生出心魔,發誓一定要找出能練成此功法之人,于是就在江湖上大肆劫掠兒童來修煉此功。
當時魔教在江湖中一家獨大,縱橫肆虐、無往不勝,其餘的小門派自保尚且無力,更别提為那些婦孺遮風擋雨。
一時間,家家戶戶寂若無人,市井間幾乎聽不到童謠之聲。
後來,太行山道的崔太翁不忍見此,華發鶴齡毅然出山,自願獻出本門派秘傳劍法,号召江湖義士一齊剿滅了魔教,才堪堪結束了這場災禍。
往事浩如煙海,即便過去這麼多年,當她寥寥幾句談起此事時,賀蘭緒依舊從中聽出了當年的硝煙彌漫、英雄豪情。
仿佛一副浩瀚的畫卷在眼前拂過。
“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易容術。”林絮微微蹙眉,娓娓道,“沈寬用妝粉掩飾容貌,無憂門主以死人皮敷面僞裝,這些都不過是表面的模仿,稍有不慎便會暴露。而‘移形換影’則是徹底地改容換骨,将修習者硬生生變成他人的影子。”
“若修習者自身不想暴露,他甚至可以永遠作為另一個人活下去。”
賀蘭緒稍稍一想,便覺骨肉裂痛,苦不堪言,打了個冷顫道:“這太變态了。”
“就是因為此種秘法太過殘忍,才引起了公憤。”林絮憶起當初聽到這故事時,一向溫和的外祖父尚且怒不可遏,可想當年的景象是有多慘無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