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珑覺得他是被那毒把腦子毒壞了,怎麼突然這麼活潑?氣都喘不勻,居然還有心思說笑話?
“笑得出來,的确是死不了了。”陶珑嘴上不饒人,卻還是背着梁椟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裡走。
過了約一刻鐘,陶珑終于根據自己時靈時不靈的記憶,找到了那處房屋。
南海大規模推廣棉花種植前,百姓農閑時,往往會選擇進山打獵,是以,山裡常有他們修建的用來臨時歇腳補給的小屋,屋裡大多會留下些自己身上帶着的部分物資,留作後來人使用。即便不是獵人,進出山中也可在此地小住。
陶珑能知道這地方,還多虧上次來南海時,在驿站碰到了個賣毛皮的獵人。那人說自己有幾十張上好的兔皮,但不在手上,如果陶珑想要,可以和他過去拿。
雯芳當時差點吓死,立刻炸毛要趕人走,但陶珑看他像是真心要做生意,便幹脆答應——索性她身邊有人,不可能單刀赴會。
事實證明,獵人沒有騙她。獵人帶着一行人來到了這座小屋,将自己剝制的兔皮拿出給陶珑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小屋的事,也是那獵人告訴她的。
陶珑運氣不錯,這屋子不久前才有人歇腳,爐子雖冷,下面的灰卻還算新,人大概走了有一兩天。屋裡除了不算太新鮮的蔬果外,還有少許調料和一小壇酒。
——無論如何,吃住都有着落了。
她小心将梁椟從身上卸下,攤平放在床上,拎起爐邊空蕩蕩的水桶,叮囑道:“我去打水。這季節打獵的人不多,但若是有人來了,你就說自己是被山匪傷了,他們肯幫忙的話可以給報酬。”
梁椟安靜地躺在床上,許是因為虛弱,整個人看起來格外柔軟,擡眼時,更是有幾分“我見猶憐”的動人。
他眼裡含着笑,溫順道:“知道了,你也一切小心。”
此情此景,饒是陶珑自認心如磐石,也不可避免地動搖了一瞬。
何況,這話從前似乎都是陶珑對他說的,沒想到還有兩人身份對調的時候。
陶珑閉了閉眼,甩掉心裡紛湧而來的妄念,轉身快步離去。
直到小屋的門被關上,陶珑的身影徹底消失,梁椟才收回目光,直愣愣望向房梁出神。
那一箭,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箭上的毒并不緻命,大約是什麼會讓傷口出血不止的藥物,但梁椟身上那條蠱蟲以氣血為食,即便當年撿回一條命,也沒法再像從前一樣出刀山入火海——如今他氣血兩虧,不說長時間奔襲身體遭不住,萬一受傷,他輕則成為拖累,重則直接命喪當場。
這次,梁椟就覺得自己幾乎要命喪當場。
他甚至聽到了自己體内鮮血奔湧的聲音,而這聲音一點點變得微弱,直到盤踞在心口的蠱蟲都沒力氣作亂,他的意識也逐漸模糊。
而後,他看見了陶珑。
這不奇怪,陶珑就在自己身邊,他當然看得見。
隻是,那似乎是許多年前的陶珑,未及笄的少女原本在和母親說話,見他過來,登時像是受驚的貓,想努力找個地方藏起來,卻又紅着耳根悄悄擡眼看他。
昔年的梁椟隻看見了陶珑想躲着自己,現在的梁椟卻看見,她看自己時分明眉眼含情。
……原來,她也一直是喜歡自己的。
梁椟平靜地想。多奇怪,他分明直到成婚前都疑心陶珑是被迫嫁給自己,此刻得知“真相”,卻格外平靜。
哦,是了,因為那之後,陶珑毫不吝啬地表現着自己的愛。
新婚夜主動吻上他,在言官諷刺他時毫不猶豫回護他……因為陶珑,梁椟知道,這世上除了母親,也依舊有個人堅定地愛着自己。
回想起來,梁椟發現,自己在與陶珑相處時,似乎總是“接受”的那一個。他畏首畏尾地踟蹰在原地,躲在自己畫出的一個圈裡,不敢邁出去半步。
而陶珑,從遠處向他跑來,一腳踩上那個圈,将痕迹全部擦掉,告訴他:别怕,我帶你走,
梁椟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緊緊抓着陶珑的手不放,隻想着從她那裡汲取愛,卻幾乎沒有回報給她什麼。
面前的場景倏然變化,扭曲成不久前,那匪首射出最後一支弩箭時猙獰的臉。
這次,梁椟沒能趕上,眼睜睜看着箭矢飛出,正中陶珑心口。
他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大概是用一個很難看的姿态連滾帶爬到了陶珑身邊,顫抖着将她半抱在懷裡。
蒼白的死氣在她臉上緩緩綻放,靈動與鮮活随着鮮血一起流出身體,任憑梁椟怎麼徒勞去堵,也阻擋不了半分。
陶珑有些費解地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明明沒有開口,陶珑卻像讀懂了他的意思,一雙眼眸裡彌漫起哀愁,“為什麼……先前都在把我推開,這會兒,又這麼難過?”
那片哀愁漸漸凝成了水,她嘴唇微動,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無力地合上眼,再沒睜開。
梁椟徒勞地緊緊抱住她,不肯放手。
直到尖銳的疼痛把梁椟從噩夢一把抓回來。
原來真的隻是幻覺……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