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藝術,陶珑已修煉至爐火純青,何時抛餌何時緊線,都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自信隻要不是蠢人,都多少該吐露幾分信息出來,可惜杜成風依舊搖頭。
“但我是真不知道。”
陶珑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他表現出的,的确是毫不知情的模樣。但介于他本就将“戲如人生”四個字貫徹到底,前科累累,陶珑也無法斷定,他當真清白。
隻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還要再糾纏也沒意思,陶珑幹脆一攤手,道:“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杜成風扒拉飯的動作一頓,顯然是被這句話哽住了。
“那我再打聽一件事,最後一件,您也肯定能答得上來。”陶珑不等回答,直接發問:“您覺得,陸黨如何?”
杜成風沒看她,隻管掃空桌上的剩菜,抽空說了句,“我一介商人,您就别問我這麼難為人的問題了。”
“是因為你是商人不好回答,還是因為你是陸家的人,所以不好回答?”
陶珑和雯芳早吃好了,此時都放下碗筷,牢頭看犯人似的看着杜成風吃飯。
杜成風:“都有吧。”
“詳細說說?”
陶珑好整以暇等待他的回答。不過,說真的,她都有點佩服杜成風的定力,也可能是他真的太餓了,以至于面對這樣明顯到處是坑的問題,也能把心思都先放在吃飯上。
杜成風咽下最後一口菜,滿意地用帕子擦擦嘴,這才問:“您要是想聽針砭陸黨的話,大可以随便找一家茶樓,聽書生們高談闊論,何必問我?”
“他們這輩子連陸氏商号都未必敢進去,指點江山的水平還不如我。”陶珑笑笑,“至少我能真的牽制住陸黨的經濟命脈,雖然不全是靠自己的産業。”
福記自然對抗不了陸氏,可陸氏尚且背靠陸黨,她靠靠自己的外祖父又怎麼了?
填飽肚子,杜成風也有功夫與她高談闊論。
“陸黨的來曆,您我都清楚。陸大學士,先帝一手扶提拔起的老臣,您覺得他是怎樣的人?”
陶珑張口想說“不怎麼樣的人”,但她還記得老爹的評價:
“陸朝遠當年也是一腔熱血報國志,誰能想到會變成如今的模樣?果然是權欲迷人眼……”
她保守道:“好壞參半,壞多點。”
先帝好制衡之術,陸黨是他坐看壯大的派系,寒門是他親手扶持起來的派系,在兩派鬥成個烏眼雞的時候,他又大肆分權給身邊的掌事大太監,任這三派互相對立撕扯。
此舉有利有弊。利在于切實有效地防止某一方大臣勢力膨脹,且許多事不需要皇帝自己操心,自有下面人為了争功揣度聖意,替他去辦;弊……那可就太多了。
十年前,當今陛下登基,彼時朝廷黨争依舊如火如荼,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歸太監的權力。
三足鼎立,則互相牽制;若抽取其中一隻腳,那便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寒門一派的領袖本來也不是多聰明的人,先帝之所以提拔他,無非時也命也,如今沒有皇帝的放縱,他們這股“東風”很快就被壓得半死不活,朝堂上幾乎成了陸黨的一言堂。
為什麼是“幾乎”?
因為陸朝遠是權臣,一個“臣”字擺在這裡,就注定他頭上永遠有一座挪不走的大山,一片揮不去的烏雲。
何況,皇帝雖然不再扶持黨派,卻一邊擴大北鎮撫司勢力,一邊提拔培養了不少“孤臣”,梁椟和陶泱都是典型例子,這也是他兩家能結秦晉之好的緣由。
兩窩鳥雀擺在一起,不過半年就會生出許多窩鳥雀;可兩個光棍擺在一起,還是兩個光棍。
但無論如何,在任何時代,都鮮少會有皇帝樂意看見朝中一家獨大的場景,偏偏當今陛下對此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概陸黨的确為他省了不少煩心事。
饒是陶珑對陸黨沒有半分好感,也無法武斷說出“他們就是徹頭徹尾的朝中蠹蟲”這樣的話。畢竟,他們的确無惡不作,但也的确做了些好事。
比如黃河下遊前年新修的堤壩,即是一位公認的陸黨官員負責兼修,雖然花費了100萬兩的巨資,卻抗下了去年那場十年難見的洪災。
“巧了,我的看法同您差不多。”杜成風悠悠道。
陶珑:……
合着話都讓我說完了呗?
她氣笑了。
杜成風補充,“但是壞的那部分,可稱‘作惡多端’。”
陶珑:……
“那您是一邊譴責,一邊報恩?”
杜成風溫和一笑,“不沖突嘛,畢竟他們又沒害到我頭上。”
陶珑問:“真的嗎?”
她這次問得異常認真。
杜成風垂下眼,選擇回避這個問題,起身道:“明日,陶東家若是要走,可記得叫上我。”
陶珑看不清他的神情,自嘲一笑,說:“不巧了,我是被他們害到過頭上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