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都還歸原位,宋維蒲今天的工作也告一段落,還有了一些語言文化上的額外收獲。兩人并肩出了圖書館,她辨認片刻方向,說:“我往這邊走。”
“我得坐電車。”宋維蒲說。
天氣似乎暖了些,不過程度有限。室外忽的起了風,木子君縮了下身子,語氣帶了無奈:“白天還十多度,現在又這麼冷……”
“墨爾本就這樣,”宋維蒲擡頭看遠處天色,确認不會下雨,“氣溫變得很快,刮風下雨都很突然。”
她頭發被風吹得揚起來,有幾縷掠過他臉側。兩人點頭算是告别,宋維蒲在電車站靠着路燈等車。
道路筆直,非市中心沒有高建築,他能看見路盡頭的天際線。電車從遠處叮叮當當的駛來時,宋維蒲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旅店的名字。
長安旅店。
1938年的報紙,1938年的旅店。時間太久了,連網上都查不到它的信息,就仿佛這是個沒有存在過的地方。
電車到站,宋維蒲跟着人流上了車。電車的速度比人快得多,他抱着手臂坐去車窗邊的空座位,往後一靠,看見了方才比他先走一步的木子君。
女生愛漂亮,氣溫還沒升起來就換上長裙,外面搭了件皮衣,被凍得一溜小跑。車窗半開,他比她快一些,緩緩停在第一站。宋維蒲胳膊撐住車窗,沖外面小跑前進的人喊了一聲:“木子君!”
她蓦然停住腳步,目光茫然地往身旁看,然後看到了電車上的宋維蒲。他身子微低,問她:“你冷嗎?”
乘客下車,她避開人流,往車身的方向走了兩步,苦笑道:“風太大啦。”
宋維蒲點了下頭,從書包裡拿出折好的圍巾,從車窗丢了出去。木子君下意識伸手接,圍巾直接砸進她懷裡,暖烘烘的一團。
電車“铛”的一聲,門開始閉合。再擡頭的時候,電車已經駛離。
她隻能看見宋維蒲半扶着車窗的手,指節微微彎曲,側放在窗框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金屬車身。
***
唐人街和電車站還有一段距離。回家的時間恰逢飯點,街道上全是來吃飯的人。宋維蒲走過川流不息的人群,腳步最終定在一家中餐館前。
旅遊旺季還沒到,店前也未大排長龍。門口站了個招攬顧客的服務員,看見宋維蒲站到門前,便笑道:“來找李姐啊?”
李姐是這家中餐廳的老闆娘,也是金相絕生前的牌搭子。宋維蒲點了下頭,門裡便傳來忙不疊地叫聲:“銳烏啊!銳烏!”
宋維蒲:……
“阿姨,”他說,“繼續以前那樣叫我就可以。”
一個接着假睫毛的阿姨蓦地從門内閃出來。
“不行!”她決絕道,“我在練英語呢!都來了十幾年了還說不好,我得學着叫你英文名,是不啦,銳烏?”
“李姐,”服務員揪了下她袖子,“人家是River……”
“哦,”李姐恍然大悟,“還是你們留學生發音标準——蕊烏。”
宋維蒲放棄了糾正。
外面風大,老闆娘把宋維蒲迎進門,照常給他從後廚拿出幾份外賣盒飯。宋維蒲已經習慣了,推辭太難,他也不想把時間花在推辭上。
“阿姨,”他說,“你這個店面,之前是一家診所,是嗎?”
老闆娘手上打包沒停:“對,華大夫麼。跟孩子去新西蘭養老了,轉手給了我。”
“那華大夫再往前是什麼店?”
“那我哪裡知道?”老闆娘語氣有些奇怪,“華大夫那個診所開了四十多年,他以前的店,那得多早就在這邊生活?”
“那您有華大夫電話嗎?我可以去問他。”
“華大夫都得老年癡呆啦!”老闆娘豪爽揮手,“我去年給他打越洋電話拜年,還是他兒子接的。”
飯菜包好,老闆娘把一袋吃的推到宋維蒲面前。
“小蒲,”她語氣奇怪,“你怎麼突然問這些?我這店怎麼了?”
“我……”宋維蒲一時語塞,沉默片刻,繼續說,“我們學校有一些研究要做,我在收集資料。”
李阿姨,華人阿姨。學業的事,天大的事。
“你搞好了是不是能給個高分啦?”她拍幹淨手,立刻把圍裙摘下來,“那我們這裡閣樓有點東西,你來看看能用上不。”
吃過李阿姨那麼多飯,這還是宋維蒲第一次走到這家餐館深處。盡管建築外觀已經被裝修翻新多次,但是内部的構造還是沿用的原本布局。兩個人先後爬上頂層閣樓,開門的瞬間,積年未掃的灰塵立刻彌漫開。
李阿姨立刻往後退:“租下來也沒進去過。太髒了,打掃都不曉得從哪開始,你要進去嗎?”
宋維蒲咳了一聲,問:“這裡面是什麼?”
“租下來的時候,華大夫說是個庫房,”李阿姨說,“我看麼,像個垃圾場。他們以前在這裡開店的人,什麼東西沒用了,又不好丢,就往這裡面放,東西亂得嘞。”
“給你要個袖套去?”
宋維蒲低下身子看了看裡面——幾乎每件東西都罩着層厚灰,有一些櫃子,樣式很老,明顯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
“不用了,”他說,“我直接進去找吧。”
李阿姨滿意地拍打掉身上剛染上的灰塵:“好,仔細找,分數拿高點啊。”
***
教室。
冬天,學生的衣服也偏深色系。密匝匝一群人頭裡,木子君低着身子和由嘉小聲說話。
台上發言的是劇社的社長,台下是今天被拉來頭腦風暴的社員。其實劇社先前已經開過迎新Party了,今天的會議是針對他們今年要拍的新劇本。用社長的話說,劇社近年的演出雖然精彩,但一直是在翻拍經典的話劇劇本。今年,他們決定自編自導自演一出新戲,讓劇社煥發新的生機。
編劇組日夜趕工,劇本已經在假期完工,講的是一對兒有情人因為戰争被迫天各一方的故事。故事悲劇結尾,用社長的話說,“催人淚下”。不過有一些劇情還是有悖邏輯,他想群策群力,提出些建議。
木子君純是被由嘉拉來的。
“我論文還沒寫完!”她說。
“傻孩子,”由嘉和藹地看着她,“我希望你進入大學的第一件事是明白,體驗比成績重要。等你七老八十的時候,你不會記得自己第一篇論文寫了什麼,但是你一定會記得,你18歲的那個冬天,有一個美女學姐帶你去蹦迪,觸目所及,是來自世界各國的,腹肌。”
“和胸肌。”
木子君:……
“那你現在拉我來社團活動幹什麼?”她問。
“看着你啊,别一會兒又給我跑了,”由嘉目光轉向台上的社長,“開完會去我那兒挑件蹦迪的衣服,随便吃點,晚上直接去。”
木子君揉了下太陽穴,也把目光轉向講台。
剛才聽社長講了幾句,這個故事裡的男女主角,一個是世家公子哥兒,一個是夜總會舞女。兩個人初見是在歡場,本以為是露水情緣,誰曉得公子哥兒做生意惹上事被人追殺,美救英雄,兩個人朝夕相處,一處就處出了感情。
“要不要這麼跌宕。”由嘉咋舌。
“還行,”木子君拖着下巴,手裡圓珠筆一下下笃在桌面上,“和我爺爺的感情經曆還挺像。”
“你爺爺還有這麼一段啊?”由嘉把注意力轉回身邊。
“八十年前麼,年頭很亂,”木子君擡起眼,“什麼都有可能。”
“那你家難道就是那種祖上就開始闊的巨富之家——”
“隻有祖上闊,”雖說不是親的,但木子君思及苑成竹一生坎坷,仍然忍不住感慨,“打仗的時候分家了,後半生一路下坡路。我爸也沒什麼經商腦子,但是搞學術挺有天賦……”
情況就是這樣,反正她目前還在為了租的房不給開暖氣發愁。
後面的劇情就逐漸不合邏輯了,怪不得社長要來尋求社員意見。木子君聽得不耐煩,想起包裡還有宋維蒲的圍巾,便轉頭問道:“你和宋維蒲有一樣的課嗎?”
“不多,”由嘉胳膊撐在桌子上玩手機,“你要找他嗎?可以問隋莊,隋莊照着他選課抄的。”
她點了彈頭,剛想拿出手機問隋莊,由嘉又想起什麼似的語氣。
“隋莊晚上也去蹦迪,”她說,“我問他宋維蒲去不去。”
木子君:……無法把宋維蒲和蹦迪聯系到一起。
社長講劇情講得動情,語氣開始哽咽。由嘉嫌棄地擡頭看了一眼,一拉木子君胳膊,說:“你直接去我家吧,我衣服你随便挑。”
兩個女生鬼鬼祟祟往外溜,隋莊也接通了由嘉的電話。她外放,木子君很快聽到了那邊的噪音。
像是剛下課。
由嘉和隋莊說話已經很有默契,沒頭沒尾,仿若特務接頭。
“晚上記得吧?”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