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上重朝臣垂首而立,陸昭坐在高座上閉目揉着眉心,看上去極為疲憊,宦官立于左側死死低着頭。階下第一排便是季尋之與江臨策,帝王許久不開口,太監沒接到授意也不曾起朝,文武百官就這麼站着,頭也不敢擡。不知過了多久,天子終于開口,玉旒垂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眼下的青黑,卻掩不住嗓音裡的沙啞:,“今日議《田制革新》…”他仍舊沒有睜開眼,“老師有何看法?”“……”一室沉默。“陛下,您昨日下旨,準楚太傅休沐不必來上朝了…”大太監低聲提醒道。帝王緩緩睜開眼,“哦…那衆愛卿有何看法?”“陛下,微臣以為農田均分才更為穩妥,自古以來民以食為天,農耕為國之根本……”顧隐舟還沒講完,便被陸昭打斷。“農者商者皆為國之血脈,何來輕重之分?”“陛下,《田制革新》太過于依賴糧食的供求關系,無論是供不應求還是供溢于求,都會讓農耕的百姓出現鍊路問題。”“老臣附議,《田制革新》太過冒險激進,若是供溢于求,從耕者的溫飽都是問題,但倘若供不應求,無論是否是從農者都會大肆收購農田以待來年。但如此來年的糧食需求必定低于産糧量,于是便會出現大量的農田出售…長此以往,不利于國泰民安啊陛下。”戶部尚書出列說道。阮照野的大嗓門震得衆人心頭一跳,“老泥鳅,你那些酸儒道理留着哄孩子去!”“阮大人慎言!”顧隐舟聲音發顫,“下官隻是擔心商賈兼并...”“兼并?我在南境見過餓殍千裡,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腐儒——”阮照野還未說完,帝王适時打斷。“愛卿是擔心農耕命脈最終會流向商賈手裡面吧?”陸昭看向顧隐舟。“陛下聖明,往聖君主皆重農抑商,如此才便于控制,利于百姓啊。”“可愛卿怎知,朕意欲重商呢?前幾年商賈世家削尖了腦袋想要在鹽鐵上分一杯羹,如今朕讓他們無漏洞可插,他們定然會将目光放在糧食上…”此話一出,衆人皆噤聲,大家都在默默思考着小帝王的意圖...顧隐舟:“陛下的意思是想……”“朝廷需要大商賈,國庫需要賦稅,但與國策合作是需要敲門磚的,想要享受資源傾斜,那必須響應朝廷的号令,滿足朝廷的需求,商賈需要的是限制,而非...抑、制。”戶部尚書:“陛下……這有風險……”“風險?飲茶有嗆死的風險,用膳有撐死的風險,難道愛卿就不吃不喝了嗎?”“這……”“所以我們要做的便是控制飲茶的速度和用膳的程度。”陸昭眸光掃過老尚書,“愛卿可知,人若隻靠血脈,不生筋骨,是何模樣?”衆人紛紛閉口不言,老尚書被這一句話吓到膝蓋發軟,畢竟帝王說話,可從不在于面上這層含義。殿角銅漏滴答作響,直到季尋之輕笑一聲:“陛下聖明。商為筋骨,農為血肉,二者相生。二位大人不必擔心,陛下要的不僅僅是限制,更是馴化。”天子指尖輕叩扶手:“季卿懂朕。”下朝後,江臨策在拐角攔住了季尋之,“季大人,陛下并沒有囚禁楚大人,他此刻應該正在禦花園喂鯉魚呢,大人無需擔心。”“嗯,多謝。”“大人客氣,隻是下官還有一句話想問大人……”“江大人但說無妨。”“倘若陛下真的……大人如何打算?”“陛下不會的。”“季大人這麼有把握?”“嗯,因為陛下想要的,從來都隻是一份心安罷了。”季尋之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掠過的明黃色龍紋衣角。楚喚雲蹲在鯉魚池邊,手裡魚食撒得心不在焉。幾條錦鯉争相躍起,水花濺濕了他素白的衣擺——這是今早内侍省新送來的常服,沒有官紋,沒有玉帶,像極了當年他初入文華殿那日的打扮。 “楚喚雲。”季尋之的影子斜斜投在水面,驚散了魚群。楚喚雲頭也不回,“朝議結束了?”“嗯,陛下頒布了《田制革新》。”季尋之蹲下身,指尖掠過他手腕——那裡已經不見金鍊,隻餘一道咬痕,“疼嗎?”“你指哪處?”楚喚雲咧嘴一笑,一把攬住季尋之的腰。“心。”季尋之淡淡地說道。楚喚雲把頭靠在季尋之的前肩上,重重談了一口氣,“哎——能不疼麼,昭兒每夜的精神都很差,隻剩我倆的時候他才敢把心裡的不快發洩出來,昨夜他又把寝殿砸了……”季尋之輕輕把手搭在男人的後背,“你有什麼想法嗎?”楚喚雲搖了搖頭,“暫時沒想到,隻能先陪着他,日後…慢慢來吧。”“哎——”兩個人異口同聲的歎了口氣。禦書房裡,陸昭正在批閱奏折,忽見江臨策匆匆入内:“陛下,季大人求見。”“宣。”季尋之進來時帶進一縷藥香,他将青瓷小罐擱在案頭,“陛下,太傅托臣帶的傷藥。”天子頭未擡筆未停,“朕沒傷他。”“是給陛下的。”季尋之掀開罐蓋,“他說...您昨夜劃傷了胳膊。”墨汁在奏折上洇開一團,陸昭終于擡頭,他示意江臨策和殿上所有宮人太監退出去。衆人離去後,陸昭開口,“他還說了什麼?”“太傅還說...”季尋之直視龍顔,“金鍊太重,他怕您戴久了手疼。”二人沉默對視,陸昭眼底猶如深淵一般看不出情緒,季尋之不卑不亢的直視着小帝王。“陛下若無事,臣先去見工部的人了。”季尋之拱手,“運河改道的圖紙還得再審。”陸昭突然抓起藥罐砸過去,“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朕瘋了?”季尋之穩穩接住瓷罐,他上前兩步把藥罐放回案上,“臣隻知道,陛下昨日準了商稅改制。”“季卿——”少年天子忽然抓住他手腕,“你說...老師現在在想什麼?”季尋之看着帝王發紅的指節:“太傅應該正在想怎麼更新魚食配方才更容易釣到大魚。”陸昭猛地松開手,嗤笑出聲,“好啊,朕在這兒熬心血,他倒有閑情...”“陛下。”季尋之打斷他,“太傅剛剛問臣,您何時能準他回府取幾冊書。”“不準。”帝王重新拿起毛筆,在奏折上批閱着,語氣淡淡的,非常平靜。雨絲斜斜打在宮牆上,楚喚雲焦急地踱來踱去等着人。終于,他看到疾步而來的季尋之。“昭兒跟你發火了?”楚喚雲伸手拂去季尋之肩頭的雨珠。“嗯,這是好事。”季尋之點了點頭。“好事是好事...但是治标不治本啊。”楚喚雲抓了抓頭發。季尋之抓住他手腕,“我得出宮了,商會的劉老爺子和工部吵起來了,說運河改道影響商路。”“我也去”楚喚雲眼睛一亮。雨幕中,季尋之突然把楚喚雲推到廊柱後:“你當真不明白?陛下現在根本見不得你為别人費心!”“這不正好嗎!”楚喚雲眨眨眼,“讓昭...讓陛下親自去調停。”“可昭…陛下現在的狀态……”“相信我。”楚喚雲被雨水打濕的睫毛顫了顫,“尋之,新政需要他振作起來。”雨勢漸大,季尋之望着禦書房的方向出神,楚喚雲二話不說拽着他往宮門走,“走啦走啦,商會的人還在等着。”季尋之一邊被拽的踉踉跄跄的一邊說,“楚喚雲!你這是欺君…”“哎呀~我欺君欺的還少嗎~”禦書房裡,陸昭盯着雨幕出神,許久後,“江臨策。”“陛下。”江臨策走進來單膝跪下。陸昭淡淡地說道,“去把老師叫來。”江臨策跪着沒動,“楚大人…剛去商會了,說是要調解工部與商賈的糾紛...”霎時殿内氣氛凝固,落針可聞。片刻後,帝王之怒震飛了殿外的飛燕。“好得很!”陸昭突然笑起來,“朕的旨意比不上幾個商賈重要是吧?”“陛下息怒…楚大人……”“傳旨!朕要出宮!朕倒要看看,什麼人比朕還重要!”暴雨如注,商會大堂裡吵得不可開交。劉老爺子拍着桌子吼,“運河改道要多走二百裡水路!這損耗誰擔!?”工部侍郎寸步不讓,“若按原計劃,要拆三千戶民宅!”楚喚雲正要說話,忽聽門口一陣騷動。季尋之轉頭看去,隻見陸昭渾身濕透站在那兒,身後跟着瑟瑟發抖的江臨策。“陛...陛下?”滿堂嘩然,衆人慌忙跪倒。陸昭徑直走到楚喚雲面前,“老師好興緻。”楚喚雲解下外袍要給他披上,“陛下當心風寒……”“朕讓你起來了嗎?”陸昭聲音輕的讓人頭皮發麻,吓得劉老爺子一哆嗦。季尋之不動聲色地插進來,“陛下,工部與商會正在商議運河改道之事...”“朕知道。”陸昭盯着楚喚雲,“朕就是來看看,楚大人是如何頂着欺君的罪名為民請命的。”滿堂死寂,隻聽見雨水順着帝王衣角滴落的聲音。片刻後楚喚雲突然起身,一把拽住陸昭手腕:“諸位稍候,我與陛下說幾句話...”後院廂房裡,楚喚雲把帕子遞給陸昭,“擦擦臉。”陸昭打掉帕子,“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昭兒。”楚喚雲突然按住他肩膀,“你知不知道商稅改制能增收多少?”陸昭怎麼可能不知道?陸昭:“去年鹽稅的三倍。”楚喚雲點點頭,扳着少年的肩膀轉向前堂,“那裡坐着能幫你充盈國庫的人,而我是你的臣子,理當為你分憂。”陸昭用力轉回來,“可你明明...”“我答應過要當你的盾。”楚喚雲輕聲說,“但我也可以是你手中的矛啊。”前堂突然傳來季尋之清冷的聲音,“劉老,您若真不滿意方案,不妨聽聽陛下的意思?”陸昭透過雕花窗棂看見季尋之正望向這邊,他突然像是決定了什麼,整了整衣襟推門而出。雨不知何時停了,楚喚雲站在廊下,看着陸昭被衆人簇擁的背影,季尋之悄悄站到他身旁,“解決了?”“還沒。”楚喚雲望着少年帝王挺直的脊背,“但至少他肯走出來看看真實的世界了。”季尋之輕笑,“你倒是會哄孩子。”“他不是孩子了。”楚喚雲目光柔和,“你瞧,他剛才提出的補償方案,連劉老爺子都點頭了。”夕陽西斜,陸昭轉身時,正好看見那兩人站在光暈裡說笑。他攥緊拳頭又松開,開口說道,“季卿,明日把商稅細則呈上來。”“臣,遵旨。”回宮的馬車上,陸昭沉默的讓楚喚雲怎麼坐都不舒服。快到宮門口時,陸昭突然開口,“老師,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出宮…”他的語氣終于像個讨糖吃的孩子。“臣遵旨~”楚喚雲看着窗外,“一會咱們直接回禦書房,你不是說要讨論新政細節嗎?”陸昭盯着他側臉看了許久,忽然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