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鳳翔府内春色正好。
天明五鼓,城門大開。
城門閉鎖時積壓在城門口的人流猶如聚在洪口處的河水,閘門一開便湧了進來。
他們或經商貿,或賞春景,或謀生計,或訪親友,在衆多推車挑擔,提籃挎筐的人流之間夾着一個不大起眼的少年。
少年名喚雲霄,表字卓然。
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着一身半舊不新的青灰色布褂,腰纏布帛,背負長劍,手腕處還處勒着兩片束袖所用的護腕,由于穿套的皮革松脫,隻能轉用棉繩又緊了一圈。足下的靴履上蒙着塵土,削薄的鞋底照比簇新之時足足矮了二分,也不知這雙靴子從打穿到他腳上便跟着他走了多少路。左肩上背着個淺灰色的麻布包袱,右手裡牽着一匹又醜又肥的老馬,腋下還夾着一塊粗制濫造的木牌,木牌上依稀可以看出列幾個暗紅色的大字,隻是夾在臂彎之下并看不出那幾個字寫了什麼。
雲霄随着人流走了一段,尋了一處帶樹蔭的空地,将右手中的馬缰圍着樹幹拴牢,卸下肩頭的包袱盤膝而坐,又将夾了一路的牌子架在了膝蓋上,确保來往之人都能看見他木牌上醒目的紅字。
同那些的謀求生計的販夫走卒和淘金逐利的商賈不同,雲霄途經此地的目的很是單純,他是來找人尋仇的。
雲霄要找的仇人名叫晏十三,是江湖之上惡名昭彰的玄天教主。
相傳此人殺人如麻,飲血止渴,座下白骨森森如山,日日以人心淬酒,他盤踞多年的西域之境,早已赤地千裡,寸草不生。
雲霄其實并不認識晏十三,連面都沒有見過。
晏十三沒有挖過他家的祖墳,也沒有剖了他家親人的心肝下酒,更别說什麼抄家滅門的血海深仇了。
雲霄對晏十三的敵意全然來自于他的恩師鐘離清這十幾年來對他的耳提面命,日夜熏陶。
兩個月前,青城派最後一位掌門鐘離清臨終之前攥着愛徒雲霄的手聲音顫抖的交待道:“為師畢生所願有三,一是成為武林至尊,将青城派發揚光大,二是誅殺江湖魔頭晏十三,救得天下蒼生,三是補好山門常年漏雨的屋頂,眼看着就到了夏日雨季,再不補上被子可又要發黴了。這三件事,徒兒你有生之年隻要做成一件,為師便死而無憾了。”
鐘離清沒有活到夏日,當天晚上就撒手人寰了。
雲霄連夜收殓了鐘離清的屍身,又去荒蕪的後山挖回了一大桶補磚瓦的黃泥,還沒等他走回山門,晴空萬裡的山巅之上便打了一聲霹靂,不偏不倚的擊中了山門僅剩的三間草房,連帶着鐘離清的屍身都結結實實的埋了進去,連墳茔都不必修了。
拎着黃泥的雲霄看着那一片塵埃陷入了深思,現在鐘離清留給他的遺願隻剩下兩個了,是出人頭地争做武林至尊?還是斬殺魔頭拯救蒼生?
雲霄花了一柱香,果斷選擇了拯救蒼生。
初入江湖的小少俠倒也有那麼高的境界,他隻是單純的覺得打敗一個人怎麼說也比打敗整個武林的人要簡單得多。
當日午後,雲霄從廢墟中扒出了僅有的行裝,離開了自幼生活的金堤鎮青城山。騎着山中唯一一匹比他還要大上一旬的老馬一路向西,踏上找魔頭晏十三尋仇的道路。
江湖茫茫,西域路遠,尋個人就好似大海撈針。
雲少俠挂着補丁的小錢袋裡隻有十兩碎銀,胯!下的老馬日行不過幾十裡,若是不想些法子,他隻怕還沒走到半路就要把褲子當了換饅頭了。
所以雲霄沿途撿了一塊兒旁人不要的破招牌,又找了一戶農家要了一碗雞血,用雞血在那塊破招牌上刷刷點點的寫了四個大字:“尋找生父”。
凡遇鬧市便舉着這塊牌子席地而坐,聲淚俱下的朝衆人哭訴,把素昧平生的晏十三說成是對他母親始亂終棄的生父。
一則,在雲霄的認知裡晏十三應當與他師父鐘離清年齡相仿,至少在五旬上下。他又在江湖之中有此等聲威,有那麼兩個萍水相逢的紅顔知己再正常不過了,說不好哪裡就冒出他這麼一個便宜兒子,真的假的隻怕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二則,晏十三的武功高深莫測,他若是貿然打着找他尋仇的旗号公然叫嚣,隻怕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如直接把這人扯成自己的親爹,來日就算是當真取了晏十三的性命人頭,旁人也隻會說他是為母報仇,晏十三乃是咎由自取。
三則,前往西域的路程實在太遠,雲霄這一路上就靠着這個現編的故事賺走了多少姑婆嬸子的眼淚,還有她們竹筐裡的饅頭雞蛋大紅棗。
今日的天氣極好,人流也大,雲霄的牌子剛立起來身邊就已經聚集了兩三個人駐足圍觀了。
沿途走了七八百裡的雲霄已經很有經驗了,在剛剛有人駐足之時要低頭默哭,等到人群在身邊越聚越多時再像唱戲似的娓娓道來,而且話不能說足,隻能先說一半吊足了衆人的胃口,剩下的事情人群裡若是沒有人問,絕計不能開口。
“一十八年之前,晏十三他對我娘親始亂終棄,抛下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的她不知所蹤。我外祖父被氣得當場身亡,我母親也被族中的女眷給趕出了家門,為了供養我,我母親不得不給人砍柴洗衣,沿街乞讨......”雲霄扶着木牌的邊緣擦了擦眼角生憋出來的半滴眼淚。
“好可憐見的孩子,這麼多年你可受苦了吧。”一個布衣麻裙的老婦人從随身的竹筐裡掏出一個鮮紅的蘋果塞到了雲霄懷裡:“吃個果子解解渴吧。”
“多謝,多謝這位好心的婆婆。”雲霄接了蘋果,在衣襟上擦出一個光面兒直接咬了一口:“我都有快兩日沒有喝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