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很靜,暮色斜斜地投射進來,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鍍上了一層金色,因為過分沉重,全部凝在半空不動。
過分壓抑。
連陶夭夭的呼吸都停頓了。
停頓了很長時間。
直到一句不屑的輕蔑嗓音從頭頂響起,“真是自不量力呢!你憑什麼覺得朕會答應你這個請求。”
而後,陶夭夭最怕的事情發生了。
“燕愛卿,她交給你處理。”
決定權在她手裡。
她猶豫、遲疑,最終,羊入虎口。
“是。”燕綏拱手應下,拉住陶夭夭的胳膊将她提起來往外拖。
他的力道很大,也很粗魯,比她印象中的他都要粗魯。也許,這才是皇城司對待犯人的慣常狀态。
陶夭夭沒有反抗,一直垂下的眼睫輕顫,擡眸看向燕綏,他身軀高大,看向她時面色冷然,拉着她往外走,就像沒有生氣的物件。
他會不會已經猜測到這個結果?
所以,他才在馬車裡忽然說出那樣的話!
念及此,陶夭夭心下一寒,如果真是這樣,他對自己的心思和對人心的玩弄得到了什麼程度。
官家不同意重啟舊案,就算是她查出了什麼都沒有用,官家的态度很堅決,看似是毫無目的的請旨,但對于陶夭夭來講,官家不願重查,她隻能用另一種方法把這件事捅出來。
可官家為什麼偏偏把她扔給了燕綏?!
身後崇政殿厚重的大門關合,燕綏把手放開,往下移動,拉住她的手腕。
“走吧。”他嗓音清淡,并不像剛才在殿裡時陰沉,倒像是正常進殿觐見完後,又走了出來。
“去哪裡?”陶夭夭有些恍惚,開口問。
燕綏似笑非笑看她,“得罪了官家,你還能去哪!皇城司地牢。”
陶夭夭甩開他的手,“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燕逸之出京,官家召見,把我關進地牢。”
燕綏雙手環抱,正色地看她,“我說過,每次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是呀!她的選擇。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宮,宮門口還是那輛馬車,這次真的回不去了。
這是陶夭夭第一次來皇城司的地牢,潮濕的石壁上凝結着冰冷的水珠,在火把搖曳的光線下閃爍着血一般的光澤。地牢深藏在汴京城地下三丈處,終年不見天日,隻有無盡的黑暗與絕望在這裡生根發芽。
燕綏的靴子踏在青石台階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瀕死之人的胸膛上。
“大人,新送來的犯人已經關在丙字号牢房了。”十五快步迎上來,低聲禀報。
燕綏沒有回答,隻是微微颔首。他身材修長,一襲墨色錦袍襯得膚色越發蒼白,那雙狹長的鳳眼中沒有絲毫溫度,朝後面小心翼翼走下台階的陶夭夭看了一眼。
什麼也沒說,隻是站在那裡等她走近,再擡步往前走。
越往裡走,地牢的空氣裡彌漫的血腥與腐臭氣息越濃,夾雜着幾聲微弱的呻吟,忽然,地牢某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随後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陶夭夭身形微微顫動,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兩側的牢房裡,有的囚犯已經不成人形,有的則蜷縮在角落,眼神空洞。燕綏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掃過他們,隻會時不時留意陶夭夭。
她的牢房在皇城司地牢的最裡邊,不同于尋常陰冷潮濕的囚牢,這個牢房被沉重的玄鐵門鎖住,門上雕刻着繁複的藤蔓花紋,推開時無聲無息,仿佛被某種機關精心調試過。
門後并非幽暗的牢房,而是一道垂落的珠簾,細碎的玉石碰撞聲清脆悅耳,像是閨閣女子居所的屏風。
映入眼簾的牢房四壁并非粗糙石磚,而是鋪着暗紋錦緞的檀木牆闆,陶夭夭手扶上門框,牆闆觸手溫潤,毫無地牢應有的冷硬。地面鋪設波斯絨毯,縱然赤足踩上去也應是柔軟如雲。
黃花梨妝台、銅鏡、琺琅胭脂盒、烏木書案,筆墨紙硯俱全,一側牆壁鑿出假窗,窗外繪着永不凋謝的桃花林,栩栩如生,卻永遠觸碰不到真實的風與陽光。
陶夭夭站在門邊,狐疑地看向燕綏,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
“指揮使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不喜歡嗎?”燕綏率先跨步走進去,走到拔步床邊坐下,那是一張紫檀木雕花床,幔帳是白色的軟煙羅,與這裡格格不入,随風輕晃時仿若血霧彌漫。
“過來。”骨節勻稱的雙手在絲綢床褥上,燕綏說這話時,臉色沒有半分變化,深邃的眸光看向陶夭夭,穿過燭光閃動的珠簾,又是她看不懂的黑,當真像要審犯人。
可怎麼看,這都像一座精心布置的深閨繡閣,處處控制着奢靡與溫柔。
陶夭夭走進去,蓮步踩在毯子上,離燕綏越近心裡卻越害怕。
太像了。
燕綏今天的每個語氣、每個動作太像别院的他了。
陶夭夭後知後覺往後轉身,想要第一時間逃離這裡,可是轉身離開的那刻,身後的大門緩緩關合,徹底斷了她的後路。
在這刻,她脊背滾過一絲寒意,涼刺骨,她從來都沒有什麼退路。
腦海裡唯一閃現出的隻有羅雲生的身影。
可她偏不願弟弟牽扯其中。
這是一步她看不懂的棋,父親在世時,曾聽他說起過官家的仁愛,說過官家是難得的明君,難不成父親的判斷出錯了?!
可她此時分明因為官家的話被關在這裡。
“我……”陶夭夭面色微白,張了張口,到底沒說出完整的話,勉強提了提嘴角。
燕綏在她還距離一步的位置,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等陶夭夭反應過來,她已經被燕綏壓在身下。
他視線低壓地凝在陶夭夭臉上,“咔嚓”一聲,一條看似裝飾的金銀細鍊扣在手腕上,另一端纏繞在床頭。
陶夭夭瞳孔驟然一縮,用力拉動那條細鍊,指環泛起了白色。
“放開我!”她低喝,卻已經沒有了多少底氣。
燕綏輕笑,“怕了?”
她确實怕了。
怕再像别院那樣,成為一個被圈禁的金絲雀,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做,燕府還沒被抄家,害她家破人亡的人還在逍遙法外,思齊不能沒有媽媽。
“怕永遠被圈禁在這?”燕綏壓着幾分喑啞的嗓音繼續在耳邊回蕩。
陶夭夭的心思逃不過他一瞬。
那刻,她用了那麼久一點點堆積起的信念,頃刻間土崩瓦解。
“指揮使大人!”陶夭夭别過臉,雙手抵在身前,用力推開燕綏,細鍊因為她的扯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燕綏整個人壓迫下來,捏着她的下颌掰正她的臉,迫她看向自己,“你應該知道該叫我什麼!”他對這個稱呼不滿意。
陶夭夭咬唇不語。
垂下眼眸。
陶夭夭以為今夜會是一場撕心裂肺的回憶,可燕綏忽然就站起了身,他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好好休息。”
扔下了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
獨留下陶夭夭一人納悶了一瞬。
直到她等了一盞茶功夫,發現真的不會再有人回來,陶夭夭才放下心。
她站起身活動了下身體,發現這條細鍊非常精巧,可以無線拉長走到牢房任意角落,也可以收縮到床邊。
鐵門和牆壁的隔音效果極好,那些呻吟和鞭打的聲音一點都聽不見,倒是外面的鳥語花香,能夠細微的聽見,她發現一面牆上好像有細細碎碎的孔洞,好像是透氣用的,隻是被那扇假窗戶隔着,一下子看不出來。
她自己卸了妝,在床上安安靜靜坐了一會,發現并沒有什麼異樣,合衣躺下,不久便進入了夢鄉。
此時,在汴京城的某處宅院裡,燕綏靠在門框邊,手裡拎着一個酒壺,一口一口喝得很急,他的視線落在天上半隐在雲後的月亮上,說不上的落寞。
屋内,羅雲生正襟危坐在茶桌旁,自顧自隻給自己沏了杯茶,慢慢品着,
“她,安頓好了?”
燕綏“嗯”了聲,沒再說什麼。
兩人對于陶夭夭一事,好似達成了什麼共識。
“接下來的事,她不适合參與。”
羅雲生神色平淡,擡頭看向燕綏,“指揮使大人現在頻繁翻牆而入,在我院中逗留,不怕我趁你酒醉殺了你嘛!”
“你不會。”燕綏又灌了口酒,回他。
羅雲生放下茶盞,問,“為什麼指揮使大人如此笃定?”
“因為你夠坦誠。”燕綏搖搖空空的酒壺,讓在地上,回到屋裡又勾起一壺,打開酒封猛喝了一口,“還因為,你和你父親一樣,正直。”
提起父親,羅雲生握着茶盞的手慢慢收緊,指環泛白。
“哐當”一聲,茶盞飛出去,正面朝燕綏臉上飛去,隻是燕綏手輕輕一移,茶盞撞在酒壺上,裂成細碎絢爛的碎片。
羅雲生的身手極好,但可以看出,他沒有多少實戰經驗,看似拳拳到肉、招招狠辣,但都被燕綏輕易躲開。
羅雲生也恨,恨為什麼偏偏眼前這個男人救了他,恨為什麼非要與他聯手……
隻可惜了父親……
——
第二日,陶夭夭睡到自然醒,牆上懸挂的琉璃宮燈像是燃了長明燈,燈芯燃燒時散發淡淡清香。陶夭夭偏偏視線,看向縫隙裡透進的幾絲強烈的光,陶夭夭推測,此時可能已經接近晌午。
她緩緩坐起身,撩起白紗,目光即刻被桌上那個荷葉包吸引,陶夭夭這才感覺到肚子空空,昨天下午進宮後就沒進食,到現在,得有快三頓沒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