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午夜夢回時,薇諾娜·萊斯利将會睜着大大的眼睛,一點點拼湊着她人生的起源——祖父祖母在法國南部某個小鎮的初遇。
克裡斯蒂安·萊斯利生自英格蘭南部的鄉紳之家,他的童年沐浴在莫奈筆下的陽光、清風和田園。他循規蹈矩地接受了從公學到劍橋的教育之路。帶着一點少年氣的野心勃勃,他不顧父母勸阻步入了金融業。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巴黎一躍成為世界的中心。克裡斯蒂安看準時機,于1927年踏上歐陸,大刀闊斧地入侵橫貫歐洲的銀行業務。
然後在那個毗鄰地中海的南法小鎮,他偶遇了伊莎貝爾。這位阿爾及利亞裔美人用大膽純潔的少女情态,和烏發雪膚藍眸俘獲了他。克裡斯蒂安的生命一改印象派的雲淡風輕,變成一場流動的盛宴:藍寶石般蝕骨的海水、讓人無處遁形的日光、濃豔迷離的花香構築了他的天堂。他一生中所有的浪漫,都在這個春天、這個梵高畫中的春天消耗殆盡。他向伊莎貝爾求婚了。
其實半打的風流韻事都有着相似的腳本,隻是克裡斯蒂安常有,而伊莎貝爾不常有。不可思議之處在于,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決定漂洋過海,從故鄉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隻為了跟她的愛人在一起*,或者說,跟她的愛情在一起。
婚後,他們定居在西倫敦。大蕭條期間,克裡斯蒂安扮演着投機者的身份大賺了一筆。1929年,查理·萊斯利出生。兩年後,他那法國口音的母親又誕下了他的妹妹。在二戰期間,他們為了躲避轟炸,回到了克裡斯蒂安的故鄉。
在父親忙于為二戰軍工投資時,查理和他妹妹跟随傳統,先後進入公學和女子學院。隻有伊莎貝爾·萊斯利被留在了那座喬治王時期的宅子。室内陰冷而壓抑,隻聽得到她誦讀聖母經時斷斷續續的法語,和灰塵彼此摩擦的聲響。她想,也許她死後的墓碑下也是這番模樣。
二戰勝利過後,查理進入劍橋完成學業,畢業後接手了父親的銀行事業。就像二三十年前的克裡斯蒂安,查理的血脈裡也埋藏着不安現狀的基因。他痛恨對峙的五十年代,他鄙夷着傲慢的麥卡錫主義,也厭惡蘇共體制中“殘酷的荒誕”。而此時,就在此時,蕾切爾·沙菲克闖進了他的生命,她像一個從中世紀穿越而來的…
不行,她做不到了。薇諾娜·萊斯利還原家族史的幻想被打斷了。她可以盡情渲染祖父母浪漫的愛情故事,卻無法想象她父母相愛的場景。
她把自己掩埋在拉文克勞公共休息室的扶手椅裡,深藍色的天鵝絨輕柔地撫慰她。她反複摩挲母親的書信。
如果說,人在出生前就被決定了命運,那她的命運一定是在兩個時刻所決定的。第一個時刻就是伊莎貝爾嫁給她祖父時。薇諾娜和年輕的伊莎貝爾是如此相像。随着薇諾娜年齡漸長,幾乎所有人都會感歎她和祖母酷似的容貌:同樣被上帝眷顧的無可挑剔的鼻子、飽滿豐潤的雙唇、毫厘不差的鵝蛋臉、以及飄渺的東方氣韻。
而另一個時刻就是她的母親,蕾切爾·沙菲克與父親結婚時。母親不僅遺傳給她一副茶綠色瞳孔,還留給她一個不甚快樂的童年。她總是隐隐猜測,她的出生多少打亂了父母的生活。蕾切爾和查理也許是優秀的妻子和丈夫,卻從沒準備好成為母親和父親。
母親的貓頭鷹是在下午出現的。她在信中告知薇諾娜,祖母患上了某種慢性病,同時叮囑女兒安心學習,再無一句廢話。
祖父母的羅曼蒂克史在故事的末尾急轉直下。歲月逐漸摧毀了伊莎貝爾的花容月貌,使她從沉默轉向癫狂。因為她和克裡斯蒂安所共有的一切,隻有她的美貌與青春。伊莎貝爾并非徒有虛表,隻是她的愛情曾跨越了宗教、種族、語言、國别乃至身份地位。而他們在婚姻中就所剩無幾了。年邁的克裡斯蒂安望着不安的妻子,試圖安慰卻啞口無言。
他曾計劃帶她回到故鄉療養,然而七十年代的地中海危機四伏,療養計劃不得不被擱淺。他們被困在了那座喬治王時代的祖宅。薇諾娜幼時,常看到伊莎貝爾把一半時間用于虔誠的禱告,一半用于含糊的自言自語。而克裡斯蒂安則在花園和書房的陰翳裡沉默、或是歎氣。
薇諾娜無聲地念出自己冗長的名字,感受着唇舌間不可思議的觸碰:薇諾娜·伊莎貝爾·萊斯利。據說薇諾娜是她母親圈定的名字。這兩個女人的血液在她的血管裡湧動,而她們的生命也被無形地注入到她的生命裡。
她們塑造她、摧毀她、再重塑她。
而她們的命運,又跟随着萊斯利姓氏的男人們起伏,被裹在時代裡撕扯,被戰火與和平、放縱與敵對、灰燼與鑽石所磨砺。
薇諾娜·伊莎貝爾·萊斯利,她再次輕輕念了一遍。
安娜·海蒂在她眼前揮手:“薇爾,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呢。”她把信紙收到書包裡,跟随安娜走出休息室的大門。
安娜一面踏過旋轉樓梯,一面扭頭問她:“你剛才在看什麼呢?”
“我媽媽的信,她說我祖母最近身體不太好。”薇諾娜及時制止了安娜脫口而出的安慰,“沒什麼,隻是老人家的常見病。”
安娜聳聳肩:“你祖母會好起來的。”她選擇換個話題,“不過我難得看到貓頭鷹下午送信。”
薇諾娜維持着适度的微笑:“我媽媽一直都比較…随心所欲。”
她們步入禮堂,天花闆上點綴着今夜的星河。坐在拉文克勞長桌的路易莎·艾博向她們招手,薇諾娜和安娜走到她和清·張對面,坐在愛德華的兩側。
安娜和路易莎抱怨着難度增大的黑魔法防禦課。薇諾娜默不作聲地端過一碗奶油蘑菇湯,拿起銀匙反複攪拌。
隔壁的長桌上照舊鬧鬧哄哄。萊姆斯·盧平沒有半個月前的憔悴,他皺着眉,似乎在勸着波特和布萊克。薇諾娜挑挑眉,距離上次滿月夜過了半個月了。霍格莫德的商販在這半個月裡,一直都沒聽到“厲鬼的尖叫”。
…她打算在下個滿月時再蹲守一次,但如果她沒有忽略其他,如果她的記憶沒出差錯…那霍格沃茨中的确存在着一個狼人。
薇諾娜才不會被一個比她小一歲的男孩吓破膽。她不能否認,面對魔法部裡那種盤清血統、鄙夷狼人的風氣,她心裡的确閃過一絲輕蔑:她成長自麻瓜世界。即使那裡缺少魔法,也不會用對待配種賽馬的方式看待人類;已經是他媽的1975年了,巫師居然還會像對待黑奴一樣對待他們之外的生物。
但她也不會揣着傻乎乎的笑容、大搖大擺地走到盧平面前,歡迎着狼人朋友的到來。盧平讓她想起九歲的自己。那時候母親不擅管教一個精力充沛的孩子,就把她早早送進了麻瓜學校。她總喜歡在放學後闆着臉,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倫敦的街道。那是離家出走的小型模拟。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秋天,她成為了兩輛卡車相撞中的受害者。薇諾娜成年後才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車禍時有巫師在場,那她多半會毫發無傷、或者很快就恢複毫發無傷。
可惜梅林沒有眷顧她的機會,薇諾娜隻得被送進麻瓜醫院搶救。大概是小孩子的恢複能力迅速,她受的外傷得到了及時救治,并無大礙。但是因為右眼括約肌的損壞,她的右瞳孔不會再對光線産生反應,保持着放大的狀态變為棕色。從此她就像搖滾巨星大衛·鮑伊一樣,兩隻瞳孔的顔色不一。
安娜在聽完這個故事後的反應是:“我真心為你感到遺憾,薇爾。但不得不說,異色瞳真是太酷了!”
但對于九歲的女孩而言,擁有異色瞳比打着石膏上學要糟糕得多。石膏是獨特出衆的标志,而異色瞳——在學校裡是極端另類的象征。一半孩子會在背後觀察她的可疑之處、傳播風言風語;另一半孩子會模仿成年人的悲憫表情,半遮半掩地慰問她。
愛德華·麥克米蘭慢悠悠地打斷了她的自憐:“薇諾娜,你是不是在看詹姆·波特?”
她低下頭掩飾:“沒有。”
“你看上去特别想把波特的掃帚折斷,你還在記恨着他赢了魁地奇?”
在上星期的魁地奇比賽,拉文克勞惜敗格蘭芬多,止步于學院杯第三名。
愛德華瞬間感受到了朋友們不滿的注視。他優雅地端起南瓜汁以示歉意,安娜不服氣地用手肘攻擊他:“不許你提傷心事。還有,”她聽上去格外大義凜然,“薇爾有盯着任何人的自由。”
看到他們二人重燃戰火的趨勢,路易莎轉移了話題:“薇諾娜才不會有這麼暴力的想法。她可能也在考慮黑魔法防禦考試…反正我是對此束手無策了。”
“嗯嗯!”安娜綠色的眼睛驟然睜大了,她的嗓子匆忙吞下了食物,“我有一個主意:我們五個人可以成立學習小組!一起搞定這科考試…”
路易莎和她就像剛剛認親一般激動:“有道理,而且我三天前觀察水晶球,确實看到了我會得到幫助…”
愛德華·麥克米蘭扭頭避開熱切的二人,另一側的薇諾娜若無其事地沉默,而清·張皺着眉,似乎正在斟酌用詞。還是他來吧:“我很喜歡這個想法,但是——女士們——我不得不說,我們的黑魔法防禦術是相似的糟糕。”
“你說得對。”薇諾娜小聲附和。
路易莎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們:“是嗎?有沒有可能…我們每個人都隻擅長一部分…”
薇諾娜斬釘截鐵:“不,我們各有各的爛。”
“你今天有諷刺過誰嗎?”愛德華轉過身看向薇諾娜。安娜從他身後探出頭,也看向她:“她今天還沒。”
薇諾娜朝他們翻了個小幅度的白眼:“還記得我們和斯萊特林的決鬥嗎,路易莎?我攻擊的準頭不好,你的咒語力度不夠,清隻會用鐵甲咒…至于你們倆,”她看向一旁探頭探腦的兩人,“這麼說吧,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石塊以及穆爾賽博那像放煙花一樣發咒語的準頭,你們倆早就死了。”
清·張咳了咳嗓子,小聲安慰懵住的路易莎。
晚餐過後,薇諾娜和安娜跟在他們三個人身後。路易莎的焦慮多少影響到了她,如果她的黑魔法防禦術連“E”都拿不到…
安娜挽過她的胳膊,在她耳畔小聲說:“幸好埃迪沒發現。”
“發現什麼?”
安娜朝她擠眼睛,瞳孔在昏暗中像螢火蟲:“你說呢,紅桃K,西裡斯·布萊克啊。”
薇諾娜的念頭滑到了另一個維度:啊…我剛才不是在…”
“我知道,”安娜拍拍她,“我相信你的選擇。”
薇諾娜一陣語塞。原來安娜和路易莎是為了這個才含糊其辭。她回想了下自己三天前的豪言壯語,微微一窒。
三天前的周五,或者說O.W.Ls的任意一個周五,都會彌漫着不理智的氣息。學生們選擇性無視了周末作業,試圖抓住僅有的幾個小時遠離學習。趁着寝室隻有路易莎和自己,薇諾娜毫無形象地癱在床上休息。
安娜·海蒂推門而入:“梅林啊,幸好你們都在。你們聽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