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婵一連病了幾日,當年她在雪地裡徒步幾裡路都不見得這般虛弱,谷清泉偏說她水土不服,叫人取來鄉土來混着藥湯服下 。
虞婵向來不信這些個偏方,喝這玩意時都是扯着嘴角跟谷清泉抱怨:“二哥,這能行嗎?”
谷清泉吹了吹湯藥,把勺子放在她唇邊:“我走南闖北經常水土不服,沾沾地氣就能好許多。”
“那好,我自己喝。”
虞婵接過勺子放在桌子上,端過來藥碗一口悶,土腥味一度想讓她反胃,她把碗遞給谷清泉,随後遮住嘴巴靠在床頭,生無可戀道:“日後我若是被派到大西北吃沙子怕就是這般滋味。”
谷清泉收起藥碗,一本正經回她:“大西北的沙子幹燥,沒這腥氣。”
聽他這麼一說,虞婵才想起來眼前這位是真吃過漠北的沙子。
從北境回玉川後虞婵一直在老宅養病,每日聽着從京城傳來陛下清算九川的消息,夙夜難寐。
虞淮南因谏言被罰俸一年,革去太傅一職,戶部尋了個莫須有的由頭讓谷家上繳半數家産填補國庫虧空,谷清泉不得已走南闖北行商,虞婵也為了避禍躲到了甕城念書。
虞婵苦笑:“那我得努力一點,争取不被發配到邊塞吃沙子。”
谷清泉:“不努力也沒關系,西北絲路繁華,邊塞是風沙大不假,可落得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好處,谷記在那邊有分店,養家足矣。”
窗外雨打芭蕉,路人踏水而行,時不時傳來雷電轟鳴,暗室閃過白光。
谷清泉起身去把窗戶關上,雨水浸濕了他的袖口,他轉身看向虞婵。
虞婵擡起眉頭,垂着眼眸,鼻頭冒出細汗,嘴角下壓:
“若我惹是生非丢了官身,還連累玉川族人不得好死呢?”
谷清泉遲遲不做回答。
虞婵抿唇輕笑:“我瞎說的,二哥别當真。”
虞婵不願提起的往事,她用三年的風花雪月去麻痹自己,午夜夢回仍會膽戰心驚。愧疚、挫敗帶來的痛苦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心氣。
“那不是你的錯。”
天子不滿,無論怎麼選都是錯。
忠是錯,不忠是錯。
作為是錯,不作為亦是錯。
燭火搖曳,人影交疊。
谷清泉用手掌托住她的臉,拇指撫平她眉間的愁緒。
虞婵擡起下巴,那雙清亮的眼瞳凝視着谷清泉,她仿佛在欣賞一件完美無瑕的瓷器。
官道截殺,嶽峥的話倒是提醒了她。
玉川真能獨善其身?虞家與谷家真的一點嫌隙也沒有嗎?
谷家被無辜連累,谷清泉當真對她沒有半分怨氣嗎?
谷清泉從未在她面前表露出怨怼,縱容她的一切,包攬生活的方方面面,溫和得像白開水。
小時候的谷清泉似乎比現在更有活人味。
虞婵唇瓣張合,始終問不出口。
谷清泉:“明月?”
虞婵挪開目光,谷清泉放下手輕柔地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十指緊扣。
一陣驚雷過後,虞婵抽出自己的手,整個人鑽回被褥裡,隻露出腦袋:“二哥日後若是有想要的,一定要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得到,我必定替你找來。”
可谷清泉什麼都不缺。
虞婵能給他的,恐怕連虞婵自己也不清楚。
谷清泉在她身側躺下:“我想要什麼都可以嗎?”
“當然。”虞婵往裡讓了一個身位。
“如果讓你答應一件事呢?”
“好啊。”
“你還沒聽就答應?”
虞婵嗯了一聲,隻聽谷清泉長歎道:“若是這件事很過分,過分到你沒辦法答應呢?”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有多過分?”虞婵不解。
谷清泉自然不可能将他内心的期盼全盤托出,委婉地試探:“尋常夫妻無非就是期盼天長地久,我也是個俗人,也想求一個共白頭。”
他瞥向虞婵,見虞婵思量許久,谷清泉話鋒一轉:“不過,我的前半生已經足夠圓滿,不該這麼貪心,思來想去,我就求你一件事吧。”
“忘了那些讓你痛苦的人和事,就當那是上輩子的事。”
虞婵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虞婵做不到,她忘不掉,他知道。
“的确過分,”虞婵喃喃,谷清泉呼吸加重了一些,她的語氣像是下定決心:“不妨一試。”
谷清泉坐起身,他想要伸手去觸碰她,可手停滞在空中。
“二哥,你睡進來些,我冷。”
“好。”
那隻手最終還是搭在了虞婵的肩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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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轉晴後,虞婵的病也好了大半,尋了一個掃墓的好日子,穿着官袍、戴着烏紗帽,攜一衆官吏去方大人的墓前磕頭。
帶路的依舊是宋晦。
同行者還多了一位官員,新任縣丞唐束。她長了一張娃娃臉看不出年紀,柳眉杏眼,鼻尖有一粒小痣,瞧着比虞婵矮了半個頭。
方大人死後,前任縣丞吓出癔症辭了官,縣丞之位便空缺着。虞婵到閩安後第七日,上頭才把鄰縣主簿唐束調過來做縣丞。
唐束對閩安的情況也知之甚少,對幾位同僚也不太熟悉。唯一熟悉的,還是上任那日匆匆到花楸小院拜見的虞婵。
虞婵攔袖接過酒杯,澆在方大人的墓前,三杯酒,三個響頭,口裡念念有詞。
随行的人一同跪拜、起身。
青色的官袍被火燎起衣袖,紙錢紛飛,火星盤旋,猶如生魂在訴說着冤情。
一枚未燒盡的紙錢落在宋晦腳前,他彎腰拾起身來,正好對上虞婵撇過來的目光。
他手指抖了一下,待虞婵的視線移開,宋晦才将紙錢藏到手心裡。
“看來方大人是有話想對我說。”虞婵道。
唐束上前:“大人,隻是起風了而已。”
虞婵:“是嗎?那這風來得可真是時候。你說對吧?宋典史。”
宋晦颔首:“大人說的對。”
虞婵輕笑一下,理了理袖口,吩咐道:“我們就别打擾方大人清靜了,回衙門吧。”
虞婵不喜官員那套坐車辦事的章程,于是騎着馬來,又騎着馬回去。
說來也奇怪,回城路上偶遇的百姓不敢擡頭看新任知縣,隻敢等人走後在後面指指點點。
入城後本該熱鬧的街道也靜下來,人人都低着腦袋竊竊私語。
“這位大人怎麼敢去上墳的?真不怕死。”
“小聲些,不怕被抓啊。”
“……”
這些話那是一字不落地進了虞婵耳朵裡,她微微挑起眉頭 。
宋晦見狀道:“民間有傳言方大人死後,去上墳的人無一例外皆是意外離世,鬧得人心惶惶。大人,這些流言蜚語您莫要放在心上。”
唐束:“你不解釋還好,你一解釋,反倒讓人聽着心驚膽戰,你故意吓大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