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北狄人占了上風,周軍瞧着要丢了剛打下的北境,大周皇帝禦駕親征也不見得士氣高漲,敵軍傳來提前慶祝的消息。
北國三王子此番若是得勝而歸,下一任北狄王便是他了。
烏達木心裡自然是暢快,可瞧着虞婵一日比一日陰沉的臉色,他也是能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
畢竟她身上流着的是周人的血,故國眼看戰敗,心裡肯定不好受。
二人換崗會到邊陲小鎮買物資,烏達木見到周人賣的玩意總會給她捎上一兩個,他小時候也是這麼哄姊妹開心的。
虞婵每日天人交戰,一擡眼見北狄人哄孩子一樣哄她,恨不得把他的頭按雪地裡,但生生忍住了。
虞婵扣住刀鞘上的革帶:“周人把生意做到這邊?”
“富貴險中求,邊民被俘虜驅逐,沒有商隊也逃不到安全的地界。”
烏達木見過周人的商隊,邊民沒錢出境便隻能跟商隊買補給,買不起便搶,搶不過隻能等死,商隊每隔三日派發糧食給無利可圖之人,說白了用少量的損失換更大的收益,派糧總比被搶好。
“不過我看那些個商隊大多都是譚家的産業。”
虞婵聽到“商隊”兩個字腦子放空,思緒不知飄到什麼地方。
譚家占北境商路,難怪死太監這般折騰外地商販,二哥那麼聰明的人都被逼着走山道。
她能做什麼?她能怎麼做?寒冰的冷冽刺疼她的骨頭,不安猶如蝕骨之蛆叮咬她的每一寸肌膚。
北境并非玉川的主場,她能利用的東西少之又少,劍走偏鋒,終不是良策。
這樣的情況下師傅會怎麼做?她才疏學淺,能想到的就是把譚鴻寶私吞軍饷、欺壓百姓的醜事鬧大捅到皇帝面前。
可現在大周戰況不利,她身為周人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大周敗北?
“顔曉,你在聽嗎?”烏達木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虞婵側過臉盯着他,他潦草的眉毛沾着白雪,她開口:“你走吧。”
烏達木以為自己耳朵被寒風貫耳,出現幻聽了:“什麼?”
虞婵從雪窩子裡面扒拉出箭袋和兵器,挑挑揀揀五五分給烏達木:“我有其他計劃,你跟着我隻會礙事,這些給你防身。”
烏達木:“你要去做什麼?”
虞婵站起身來背上長弓,護臂上裝好袖劍,腰間配匕首長刀,她沒有解釋,隻是拍了拍肩甲上的白雪,作勢要走。
烏達木緩過神來,朝她跨了一步。
少年人拔刀疾如風,刀尖直直對着他的喉嚨。
猝不及防地決裂讓烏達木僵在原地,他見識過她的刀有多鋒利,她是真正的戰士,大周的戰士。
“北狄人,還不明白嗎?我數到十還不滾,我就宰了你告慰蒼天上的英靈。”
“一、二、三……”
烏達木喉結滾動,幾乎是求生的本能,他雙膝跪地将兵器抱在懷裡,跌跌爬爬地逃離她的視野。
虞婵收起刀望着遠方戰場,耳畔響起兵戈交接馬蹄淩亂的聲音,渾身的血倒流。
她将手指擱在唇齒之間,吹響古老的曲調,清亮的鳥鳴聲從高空傳了。
百米處的烏達木忍不住回首,隻見一抹青色遮住少年人一身冷寒。
……
近日來大周軍營裡流行起一則怪聞,打了那麼久的仗,赤鸢部的鸢居然沒有損耗反而多了十幾隻,真是怪哉。
那些個殺神搶人頭賊猛,這回多了十幾隻更是打頭陣就沒輸過,連帶着士氣越發高漲。
“那日你們見着沒?背羽泛青的那幾隻,幹仗可太兇了。”
“看着是比赤鸢猛,但習性不一樣。紅的喜歡把獵物反反複複抛空摔死,青的是沖着命門殺人去的,一爪一命。”
“該不會是咱們的後手?既然有赤鸢部,那有個青鸢部不過分吧?”
“……”
輪崗休息,風炅坐在火堆旁臉色慘白,将士們閑聊期間趙歌遞給他一壺酒。
世子殿下沒要,今日那場仗過于驚險,導緻他到了晚上還沒緩過來。
趙歌自己喝了一口,環顧四周長歎一聲:“這都半個月了,殿下你也該适應戰場厮殺了。”
“我為什麼一定要來前線?”風炅抱住頭佝偻着腰,渾身發抖。
趙歌喝了一口酒,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他從兜裡掏出幾片肉幹,喂給身後蹲着的鸢鳥:“殿下知道咱們腳下這片土地曾經叫什麼名字嗎?”
風炅擡起頭,趙歌沖他笑了笑:“叫鳳凰城,甯國的舊都。”
“夾在大周與北狄之間的彈丸小國?”風炅也不是不學無術,這點曆史還是知道的。
“是啊,二十年前北狄南下滅了甯國,吞并了甯國四郡一城,甯國國主在烈焰中殉國,鳳凰城被夷為平地,百姓被北狄人燒殺搶掠,簡直慘不忍睹。北狄人吞并甯國後派使者挑釁大周,要大周讓出北境四州,氣焰極其嚣張。先皇派兵攻打北狄,又将甯國國土占領,自此成為大周的鳳凰郡。自此,北狄人不敢犯境,直到……”趙歌一口氣說那麼多話,歇了一下,喝了一口酒。
“直到陛下打仗丢了鳳凰郡和北境四州。”風炅把他的話說完,雙手握在一起成一個拳頭,“這是他的恥辱。”
“當時陛下還是王爺,經此一役,被降為郡王,封地鳳凰郡,殿下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是什麼意思。”趙歌道。
風炅:“失的是陛下的封地,不是大周的國土,恥辱是陛下的,不是大周的。”
趙歌被酒嗆得咳嗽,他擺擺手:“這話也不能這麼說,重點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趙歌俯下來低聲道:“當年領軍的是顔安顔将軍,就是玉川那個顔家。顔安戰死,嫡系大多死在那場戰争裡,剩下的族人打發回了玉川老家。顔安本可以赢的,但是因為陛下一時疏忽,唉……顔安為了保護陛下,被生生砍作兩截……陛下一直心懷愧疚,要為了死去的人報仇。”
風炅聽不明白。趙歌也是一知半解,畢竟全是他偷聽趙翦酒後的話胡亂猜測的。
“總之,陛下是想讓殿下你見證他奪回北境四州和鳳凰郡,打得北狄王找不着北的偉績,并以陛下為榜樣。”
“萬一戰敗了呢?”風炅道。
趙歌:“絕不可能。”
“為什麼?”
“大周永不言敗,收複失地,開疆拓土,我們就算是拼死也要把北狄人趕到極北去,殿下将士們等這一天等了足足十年了。”
“不能敗,必須赢。”
風炅突然感覺脖頸刺疼一下,他伸手摸了摸,攤開手指血順着手腕流下,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趙歌踹倒在地。
刀劍交接的聲音,讓風炅清醒過來。
他抽出腰間配刀,可隻見趙歌瞪大眼睛盯着他身後。
風炅側過身的瞬間被利刃穿透胸膛,那個人貼在他的耳邊吐息,像一條毒蛇一般絞殺他。
風炅倒下的那一刻,看見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瞳,漂亮且緻命,讓他終生難忘。
.
天地一白,戰起風波。
高地上的将軍俯瞰那隻穿梭在敵軍裡的青鸢,片刻後他朝着跪下行軍禮的屬下擡起下巴。
“鐵騎都尉顔骔聽令,射殺叛賊。”
顔骔猛地擡頭瞪着大将軍趙翦:“大将軍!那隻是個孩子!”
“這是聖旨。”
趙翦讓人把弓取來,丢到他面前,顔骔顫抖着手拿起那張弓,咬牙起身拱手:“屬下遵命。”
顔骔身後的顔家軍全都被刀壓着肩膀,跪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隊伍最末被人按着跪地的少年,未着盔甲,衣冠散亂,雙眼猩紅。
“不要殺!”少年像一頭被困住的兇獸撕心裂肺地怒吼着,“不能殺!顔骔!”
少年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他弓着身子痛苦地嗚咽,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顔骔木然地看着少年,又看向趙翦,沒有選擇了。
趙翦說:“陛下許諾隻要殺了青鸢,你就是玉川的下一任族長,你顔骔就是鎮北侯。”
見顔骔遲遲不動手,趙翦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施以威壓:“五十年了,顔氏有出一位族長嗎?你們真的甘心做虞氏的陪襯?顔骔你想想顔氏族人,再想想顔安慘死後虞淮南是怎麼對你們的。”
趙翦松開手,撇了眼身後那個瘋狂掙紮的少年,拎起刀才邁出一步就聽顔骔一句:“好。”
趙翦轉身滿意地拍了拍顔骔的肩頭,顔骔回首瞧了眼顔家軍,他咧嘴沖着谷清泉笑了笑,在少年絕望的目光下拉開弓。
趙翦神情漠然,一天之内他見證了九川四分五裂,見證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們因陰謀詭計命喪黃泉。
陛下不仁,陛下不義。
青鸢不認主,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不認主的猛禽隻能被拔去利爪,割開喉嚨流幹身上的鮮血。
少年人單槍匹馬闖入戰場,在寒風凜冽中殺死頭狼,穿着北狄軍裝,殺着北狄人。
青鸢指路,殺神附體,神鬼皆斬。
周軍大捷,當少年人斬下賊首的那一刻,三箭齊發,一箭射殺青鸢,一箭刺穿盔甲,一箭徹底涼了少年人的一腔熱血。
少年人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冰渣碾入傷口時的刺痛,正在無情地蠶食着她僅存的理智。
愚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東西,她父母可笑,她也可笑,玉川三姓最是可笑。
她握着長刀撐起身子,嘴裡含着鮮血,少年人仰頭凝視着高地,她那雙充滿憤懑的眼睛裡仿佛看見了族人彎起來的脊梁,她笑着滾落懸崖。
“将軍,我對不起你啊!”
鐵騎都尉跪在地上,用匕首往脖頸上一抹,鮮血染紅趙翦的眼瞳,顔家軍有不少人自戕倒地,
“大将軍?”
“把谷家人全都帶上來收斂屍骨,讓他們看清楚顔氏是什麼下場。”趙翦摸了一把臉上的血,自嘲地笑着,随後望向那個被押着跪在地上的谷清泉,“給他松綁。”
谷清泉目眦欲裂,恨不得要把趙翦撕了吃。趙翦走近他,居高臨下道:“看在谷家提供軍糧補給的份上,陛下給你一個機會。你想救人,可以。自個爬去找,找到了,她就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