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十四年,正月十四。
王都仍然是白雪覆地,幸得元夕将至,門庭外皆是扶着梯子挂燈籠的人,說說笑笑着從早忙到晚,使這片白茫茫增添不少喜慶。
佳節會親友,本該是件高興的事。
一輪明月懸挂在夜幕,高台樓閣燈火晃晃。
鶴發人促膝長歎,多少悲苦無以言說,人世間自古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平川,你不能去,去了就是害瓊華那孩子。”易父抹了一把臉,略帶疲憊地擡眼,望向替他端來熱湯的大兒子。
瓊華,風炅的小名,亦如易江的表字那般,是一個母親對兩個孩子的期許。
易平川把湯放置在桌案上,又轉身坐在爐子邊扒拉炭火:“我知道。父親您且放心,瓊華之約我是不會去的。當年宮裡那位好不容易放過易家,我是不會再去争個是非的。我們父子能夠平安,我就知足了。”
“瓊華他……”
“父親,世子與我們的情分早就斷了。當年種種不必再提起,他年紀小做事魯莽任性,自有宮裡那位管束,輪不到我們操心。”易平川被炭火熏了眼眶,擡手用袖子擦了擦,垂頭看着紅炭炸出火星。
父親老糊塗了,他易平川還是分得清輕重的。
先是母親被困牢籠,再是幼弟被拐。好好一個家支離破碎,“多虧”了皇恩浩蕩。
反抗,會被人打斷腿。
埋怨,會被滅了父族,削其祖蔭,剝其爵位,功勞張冠李戴,遭人陷害,家道中落。
有冤無處訴,有仇無處報。
皇權之下,衆生皆蝼蟻。
他滿腹經綸,讀遍聖人之言,終是找不到解法。讀書明智,卻也傷人。道理越明白,于易平川越是痛苦。
“好好好,我不提了,不提了。”易父自言自語,精神也開始有些恍惚。喪妻失子,早就壓垮了他,多年郁郁寡歡,易父早就淪落成一個苟且偷生的廢人,這就是那位所希望的。
上一輩的恩怨,偏偏禍及子女。
風炅等不到人,發瘋似的抓着譚偃臂膀搖着:“人呢?我不是讓你們擡轎子鳴鑼鼓去接人嗎?”
譚偃被晃得頭暈,驅散閑雜人等,留下幾個安王嫡系,安撫眼前這個瘋子:“殿下,你冷靜些。”
“你叫我怎麼冷靜?雪下得那麼大,我親爹我兄長還住在陋室,吃着糠咽菜。我等了那麼多年,終于盼到親人團聚,你懂什麼。母親不喜歡我,從小到大隻有爹和兄長疼我,他們不會這麼無情的。一定是你們沒去請他們,一群辦事不力的蠢貨!”風炅咽下一口冷氣,疼苦地癱坐在地上,甩袖砸東西抱頭嘶吼。
譚偃揉了揉酸痛的臂膀,看着撒潑打滾的安王世子,心裡絲毫沒有畏懼,此刻風炅在他眼裡不過就是個要不到糖的孩子,隻不過這個孩子撒潑起來會要人性命。
譚偃挑眉:“殿下,莫要着急,來日方長。想必易舉人是在為你着想,易老侯爺也是心疼你。”
風炅:“怎麼個說法?”
“殿下,你父親為安王而非易老侯爺,安王無子,你自然也沒有兄長。”譚偃見他要發作,連忙跪地叩首,大膽谏言:“這都是聖上願意看到的,而聖上不願意看到的,殿下就莫要再堅持了。殿下心中有情義,想必那二位亦是如此。隻是這情義是道催命符,殿下若真的念及手足親情就莫要再與他們來往。”
風炅指着他破口大罵:“那老匹夫想讓我斷了親緣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讓我變得跟他一樣無父無母無姊妹兄弟的怪物?不就是想證明他當年做的沒錯?好一個嵩州譚才子,你老師就是這教你不認生父兄弟的?我把你提到京城不是讓你給我添堵的。再想不出計策出來,你就滾回梨縣當你的賬房先生。”
譚偃眼珠子一轉,躬身颔首:“屬下有一計,隻是……”
“說。”
風炅死死盯着他,譚偃不慌不忙道:“殿下不妨送給左都禦史家的千金一個人情。”
“虞明月?”風炅想起不太好的回憶,倒吸一口涼氣,手指摸了摸鼻梁,思量片刻:“送她什麼人情?接着說。”
“虞禦史出自名門,更是先皇一手栽培的棟梁,想必其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安王妃為前朝皇族遺孤易氏之後,風皇曾有言,‘風氏天下有兩分屬易氏,易氏之後與九川氏族同榮’。虞氏本就出自九川……”譚偃說到這本想賣個關子,卻被風炅無情地打斷:
“廢話太多,說重點。”
譚偃收斂起來:“虞大人桃李天下,六部三寺皆有門生,不可忽視。虞大人從不參與黨争,緻仕後仍享受半祿,虞婵将來若是入朝,虞大人必為其謀劃,不容小觑,殿下應早早将其招攬至麾下。恰好我聽聞易舉人與她兩情相悅,我們不如順水推舟一把。”
虞淮南也是聖上指派給風炅的師長。
“夠了。你把我兄長當什麼了?小倌?還是男寵?”
風炅氣得嘴唇發顫,這不是讓易平川去用美男計?什麼馊主意?
虞明月萬花叢中過、留情不留心的主,他兄長光風霁月般的正人君子定會吃虧。
“殿下,你且聽我說完。易舉人是虞婵帶進京的,本就與您無關。你不過是為報虞大人師恩,順便促成老師獨女的一樁姻緣罷了。既是為報師恩自是要幫虞明月排憂解難。這樣一來,聖上那也說得過去,您也能不落人口舌。更何況易舉人遲遲不願搬入我們準備的宅邸,不就是因為他住在虞家别院?”
說起這個風炅就來氣:“誰家正房夫君安排在别院?虞府對門那個閃瞎眼的金牌匾上的大字你沒見着?那個字念‘谷’,先皇賜的婚你當鬧着玩的?”
安王敢違抗聖上可不敢不敬先皇。那個雷厲風行的老太太在位時對他比對瑞王還要嚴苛。
譚偃理直氣壯:“可易舉人看樣子也沒想要名分。”
易平川甯願當見不得人的外室也不願來投奔他自個親弟弟。
風炅心疼兄長,可又恨鐵不成鋼。
譚偃心裡算計着:“要不是易江做小,這局還不好解。易江自降身份當外室,聖上當年做小爹的别扭勁不就緩過來了。”有一說一,聖上做小爹這事比較隐秘,譚偃也是瞎琢磨出來的。
畢竟在風炅不認真親爹的事情上,聖上那态度真像個守寡小爹與亡妻正房搶孩子。
譚偃:“殿下,其實在大周當正房側室都一樣,名分而已,這關起門來就是另一回事。虞婵與易江情投意合,易舉人才是正室,谷氏才是側室。”
不得寵的那個才是側室,優勢在易平川。
風炅竟然覺得他說得有幾分道理:“……”
“你出的主意,你去。”讓自家兄長賣身的話風炅說不出口,可他也不想放棄虞大人這股勢力:“若我兄長不願意,那就送幾個漂亮機靈的給虞婵,任她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