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十三年冬,大雪。
儒生三三兩兩穿過連廊,哈着熱氣疾步前行,直奔着講堂去。三刻後不見人影,隻聞朗朗書聲。
虞婵才慢悠悠地走過連廊,睡眼迷蒙掀開擋風氈簾,從後排繞到前面,朝着謝講書作揖。
謝講書倒是習以為常,瞧都不想多瞧她一眼,擺擺手就放過了她。
虞婵求學于此,如今已見過講堂兩側炭火紅了三回,自己身上的外袍也遮不住鞋尖。
她悄聲退至後排空位,脫了外袍。正衣冠捋帽帶,随後盤腿坐下,随手從隔壁桌案上拿了本講義,百無聊賴地讀起來。
誰人不知溫故知新,她卻怎麼也提不起興趣。昨夜雪大,北風吹折了齋舍最矮的那顆海棠,她宿醉而歸,蹲在雪地給枯枝遮了半個時辰的雪,後來還是同寝的謝無憂把她拽回屋裡。
“明月,昨夜我來不及問你,你便呼呼大睡。今晨聽聞你昨夜是去赴山長的宴席?我隻知你姑姑在衛所當差,竟不知你與山長如此相熟?”
謝無憂借着講書背過身去換書卷的空隙,湊過來一臉興奮地向她求證。
虞婵左顧右盼,俯在桌案上,神秘兮兮道:“我哪有那個本事,我是去替人送藏書,山長好客便讓我留下一同用膳。此番赴宴雖是碰巧,卻也長了見識。你猜猜我見着誰了?”
“誰誰誰?”
幾個耳聰目明的湊上來聽八卦。
虞婵啧了一聲,正打算賣個關子,隻聽見身旁一聲咳嗽,儒生紛紛散開繼續裝模作樣念書。
她眉梢微挑,托腮歪頭看向那人。
青年正襟危坐,宛如寒風中冷厲的青竹,鬓發幹淨順滑,後頸白淨,帽帶直直垂在腰間。
眉毛清晰如畫,眼瞳清澈沒有一絲雜質,鼻梁高挺,唇薄色淡。冬月就着一件厚些的衣衫,若不是講堂裡炭火足,他恐怕是要凍得渾身發抖,哪能坐得這般直挺。
在虞婵的目視中,那人面不改色,義正詞嚴:“早課勿與他人多言。”
“易平川,你冷不冷?”虞婵開口道,身子随後往他那邊靠過去。
其實二人相隔不遠,就一步的距離,好在前排的儒生把他們遮得嚴嚴實實,謝講書看不到他倆。
易江眼中閃過一絲窘迫,呼吸之間他便壓下情緒:“不冷。”
“我前日送你的外袍呢?”
虞婵的随口一問,在他聽來卻像是問責,易江不想回答也不願回答。
虞婵以為他是不喜歡那料子,便琢磨着換個料子叫人趕制出來。卻不想走神間,謝講書終于看不下去,停在虞婵身後用戒尺敲打她的肩背。
謝講書面無表情:“虞明月。”
“學生在。”虞婵嬉皮笑臉端正坐姿,拿起講義誦讀起來。
目無尊長,玩性不改,多說無用。
謝講書欲言又止,後來還是回到高座,正式開講今日的經義。
幾個時辰後,謝講書前腳才剛踏出講堂,一群儒生便圍在後排聽虞婵胡說八道。
“安王世子親自拜訪山長?你是不是看錯了?”
安王,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整個大周最有權勢的人。聽聞安王為人跋扈,其子風炅更勝其父。自三年前皇太女風策被廢,其餘皇子女年齡尚小,資質平平。聖上跟中邪一般,對安王青睐有加,大有退位讓賢的架勢。
問天書院盛名在外,乃是大周唯一一個不收皇族子弟的書院。山長聞清年少跟随先皇南北征戰,先皇視其為手足,知天命的年紀辭官回鄉,半生俸祿修建問天書院,凡賢才者皆可入書院。
先皇曾有言:“凡聞清門下,皆可為大周之聖。”
若是安王世子拜在聞清門下,那就是名正言順,言官再怎麼折騰也是無用。
虞婵:“我出身京城,那混賬王八蛋在京城誰人不識?昨日我得坐外席,雖隔着屏障卻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對山長恭敬道:‘天谕拜師,吾當從之’。”
說到這,虞婵學起當時山長擺出架勢,擡眼正色:“天谕?老身活了八十有三,為官半生,其中出海二十年,西行又是二十年。遍訪諸國,什麼天谕?沒聽過。就連那西天神國的活佛也是個幌子,你一小兒竟也學那禍國殃民的說辭來糊弄老人家。老身這院小得很,裝不下你這尊順承天意的大佛,世子請回吧。”
“世子氣得面色鐵青,”虞婵眉眼一彎,又學安王世子當時模樣握緊雙拳,重重地砸在桌案上,“他見山長連個白眼都沒賞給他,于是悻悻而去。”
可謂是大快人心,儒生們連連叫好。什麼安王世子,不過是個同安王一樣欺君罔上的小人罷了。
虞婵在一聲聲附和中大笑,那笑似乎帶着些許自嘲。
待人群散去,她才收斂起唇角的笑,疲憊地躺在席座上,閉上眼睛,腦海裡回蕩着山長的肺腑之言。
“那等庸才當國,先皇才故去六年,他怎麼敢的?孩子,玉川虞氏本該沉寂百年休養生息,可亡國在即我等舊臣才不得不……”
“山長不必多言,玉川因風皇而生,自當為風皇而死。風皇之後,若遇明君,當鞠躬盡瘁,若無明君,當護國千秋。待明君歸位,便隐入塵煙。祖訓如此,我玉川子弟亦然。”
“……”
“虞明月。”她感受到身旁有人蹲下,那人似乎剛從雪地裡來,身上帶着融雪的清冽,若是佳人入夢,她願此夢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