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鸢年間,戰火紛飛,洞岩村乃是狼煙中的一處貧瘠之地。
立冬過後,此地厚雪足有半尺。
深夜荒郊野外,一盞光芒孱弱的燈籠,在皎潔的雪景裡搖搖晃晃,緩慢前行着,細看原來是夏府的兩位厮役提着食盒正往山林走去。
其中一位不慎被枯枝絆了腳,心浮氣躁道:“莫不是撞見了鬼,這份苦差事怎麼就落到咱們兩兄弟頭上了。”
“噓。”身旁的人連忙堵住了他的嘴,“這年頭可不太平,你别大晚上的胡言亂語,小心招來穢物。”
男子咽了口唾沫,望向四下無人的荒山,心底不禁犯怵,但他仍舊壯着膽子道:“你怕什麼。”
說着黃庸滿臉嫌棄地彎下腰,将掉落在地的胡餅又囫囵扔進了盒子裡,白雪雖幹淨,可前不久下過一場冷雨,路面早已泥濘不堪。
鹿四見狀提醒道:“這餅都髒了,還能吃嗎?”
鹿四剛進夏府不足半年,為人老實本分,這是他頭一次來送飯,卻也知道是給夏家的二小姐送去,至于二小姐為何獨自住在深山老林裡,鹿四聽聞了不下千百遍。
兩年前,老夫人八十大壽,全府上下張燈結彩,是難得的喜慶日子,三位少爺與兩位小姐,還有老爺夫人格外珍視此次壽宴,鑒于老夫人平日酷愛看戲,夏老爺還找來了十裡八鄉絕佳的戲班子,隻供給生母消遣。
直到宴席高潮,五位孫輩獻出了親手籌備的壽禮。
大少爺飽讀詩書出口成章,寫下一首令賓客贊歎不絕的佳作,二少爺能文能武,大展身手,一曲舞獅氣勢恢宏如同大鵬展翅,三少爺尚且年幼,隻是一幅祖母的畫像,看着畫技還很淺薄,但憑借寵愛卻使得老夫人開懷大笑,大小姐自然也不差,耗費半月才繡出用金絲制成的百壽圖,一片孝心天地可鑒。
此時衆人吹捧不已,不過片刻後都将變為肆無忌憚的拉踩。
随着大小姐落座,堂屋裡的目光逐漸彙聚在二小姐夏苓身上,她穿着樸素,眉眼間流露出的凄楚,總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幽怨,她也是府中最不讨喜的一位小姐。
衆目睽睽之下,夏苓起身端着一碟馬蹄糕走到祖母跟前,場面瞬間冷卻,然而夏家人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不是,就聽見底下竊竊私議。
“這是夏府的小姐嗎?怎麼如此窮酸。”
“據說夏老爺年輕時從青樓贖回一名女子,多年來一直養在外面,後誕下一女,才被接回府中當了個妾室,隻是命運多舛,沒過多久那女子便暴病而亡了。”
“怪不得這二小姐渾身散發着一股卑賤。”
夏老爺聽見隻言片語臉色暗沉,早就滿腹怒火,而老夫人礙于面子,硬着頭皮嘗了一小口身前的糕點,誰知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老夫人竟口吐白沫,在廳堂上昏死過去,郎中診完脈紛紛搖頭隻道回天乏術。
一問才知,老夫人是中毒加上年歲已高,這才沒能挺過去,死因正是二小姐親手做的馬蹄糕裡藏有劇毒,孫女謀害祖母當真驚世駭俗,夏老爺一怒之下險些殺了夏苓,最終不知為何竟心軟下來,隻是将其囚禁在人迹罕至的偏僻郊野。
黃庸的嗤笑聲惹得鹿四有些不适,他瞧見這位府裡的老人滿不在意道:“這有什麼,更髒的那位都吃得下去。”
鹿四沒有接過話茬,兩人在寒風中繼續前往。
快到洞外時,鹿四似乎想到了什麼,疑惑道:“我們一日隻送這一回飯嗎?”
“那是自然,大冷天的誰願意來回跑幾趟啊,别說一頓飯了,就算三天有個兩次,已是仁至義盡,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死了不是正好。”黃庸不徐不慢地說着閑話,又非常納悶,“不過也是奇怪,一位弱女子衣衫單薄食不果腹,在天寒地凍的野外,竟然還活着,即便換作身強力壯的男子,也不一定能支撐這麼久吧。”
鹿四腦中突然閃過昨夜看過的話本,沒頭沒腦道:“就像書裡說的,禍害遺千年。”
黃庸一聲輕笑,走到洞口旁邊,往下一看隻見深邃無際,半丈寬的豁口就像大地裂開的縫隙,近日無朝陽,陡峭的岩壁上還殘留着雨露濕滑無比,他們下去必須格外留意。
黃庸将腳邊的麻繩綁在一棵樹上,又把另一頭遞給了鹿四:“我最近腿腳不便,你去送吧。”
鹿四心裡害怕卻未推脫,他捆好繩子拿着食盒,謹慎地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往下挪動步子,越往下那唯一的光源就越發模糊,直到鹿四的腳着地,已經徹底看不清人的樣貌。
出于禮數,鹿四畢恭畢敬喚了聲:“二小姐吃飯了。”
隻是良久無人回應,洞裡略顯局促,鹿四借着微光掃過一眼,低頭就瞅見了地面渾然的身形,他上前兩步再次呼喊道:“二小姐,二小姐,醒一醒。”
半晌,依舊毫無響動。
鹿四察覺不對勁,蹲下身來伸手一摸,然而躺着的人早已身體冰涼呼吸停滞,他大驚失色一屁股坐在腐爛的落葉上:“不好了,二小姐她死了。”
正打算小歇的黃庸聽到動靜,立馬趴在洞邊詢問:“你說什麼?二小姐死了?”
他撐着一把老骨頭,沒有多想随即爬了下來,燈籠的光亮照明了漆黑的四周,這般景象簡直慘不忍睹,與“以天為床,以地為被”沒什麼差别,甚至還有飛禽走獸的屍骸。
黃庸顫抖着手又一次确認,還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