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鄂夥同複興社謀殺日本要員的消息傳進了華北日軍司令梅津和何應欽的耳中,原本即将落地的談判被迫停在半空。日方以此為要挾,想逼迫國民政府作出更大退讓,不僅要處置涉事人員,更要将河北、察哈爾省的全部主權拱手讓與日方。國民政府則嚴厲回絕,要求徹查全貌,絕不後退半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何梅身上。南京一隻眼睛盯着即将逃出羅網的紅軍,一隻眼睛盯着失控的談判局面;複興社傾巢而出,四處活動,試圖找出是誰在陷害他們,并遊說各方他們并不該被處罰;土肥原賢二極力阻止複興社的滲透和調查,并配合多田駿策動華北自治。
聚光燈集中在舞台中央,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一畝三分地,直到黑暗的舞台角落突然蹦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石友三。
前西北軍将領石友三糾集漢奸白堅武、潘毓桂,在灣平起事,打起自治的旗号公然向北平進軍,全國震動。宋胡安立即協請傅方酬出兵,傅方酬帶領二十九軍第三十七師救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殲叛軍,手下十八歲的狙擊手在戰亂中擊斃主謀石友三。為防反撲,第二十九軍部隊陸續調往華北,自此控制北平、天津、河北、察哈爾等地。
動亂初定,《何梅協定》即将簽訂的消息如驚雷般炸響在華北上空,群情激奮。工人罷工、學生罷課、商人罷市,浩浩蕩蕩的遊行和抗議掀破了陳舊的天。
全國人民萬衆一心,就連反動政府也無法抵禦這磅礴的力量——華北最終沒有脫離中國的版圖。
立場已分明,國民政府也沒有了為難傅方酬、宋胡安的必要。宋胡安官複原職,傅方酬擢升少将,授寶鼎勳章。
看似勝利了,卻沒有人感到高興。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大炮掌握在日本人手裡,華北永遠不能脫離險境。屬于他們的抗争道路還遠得很。
林久治郎回國的前夕,參加了領事舉辦的歡送宴。不是為他送别,隻是他很幸運地被邀請了。樹倒猢狲散,内閣沒有興緻發落他,但官員之間心照不宣,就是他攪黃了闆上釘釘的協約。
他不肯貪杯,喝得酩酊大醉實在有失體面。他隻是微笑,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話唾罵每一個經過他的人。
露台風冷,他想抽支煙,身上卻怎麼也找不到煙盒。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旁邊遞了根上等雪茄。他轉頭,來者戴副黑框平光鏡,鏡片後的眼睛銳利明亮,并不特别友好,但也看不出敵意。
“您是林久治郎?”來者用德語問。
林久治郎有些驚訝,不記得自己認識哪位德語流利的亞洲人,特别是他并不長着一張會讓人輕易忘記的臉。
“是,您是?”
“萊茵報的記者Jo,本是為報道《何梅協定》而來,既不成,就算了。”
林久治郎冷哼,不置可否。他摸出打火機,點了火,深吸一口。
Jo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見他抽了半根,還沒有開口的打算,便笑了笑,轉身走了。
莫名其妙。林久治郎想,煙卻不錯,和他以往抽過的都不同。不知回日本還能不能找到類似的。
晚宴散後,他推拒了領事假惺惺的惜别和偵緝隊的護送,獨自踏上回使館的路。
這天月黑風高。
使館門口竟無守衛。他心頭一跳,抽出腰間的手槍,小心翼翼地往大廳摸去。
周遭靜得可怕,風吹草動也無,仿佛世界都停滞了。
推開廳門,廳内漆黑寂靜,月光自他背後打入,照亮滿地血泊。他驚駭當場,四面八方的血水向他蔓延,有鮮紅的動脈血、暗色的靜脈血,蜿蜒數米,彙聚在他腳下,形成駭人的血場。
他突然想起領事與偵緝隊隊長的嘀咕——“城裡領事館最近有被入侵的痕迹”。竟然真的有人敢在領事館造次!
他壓抑着怒火和恐懼,借着幽幽的月光檢視遍地橫屍。要麼是日本人,要麼是僞軍,他們倒是目标明确,絕不肯濫殺無辜!
出來!林久治郎大喊,卻未能吐字。
他滿面驚恐,掐住自己的脖子,憋得雙目通紅,青筋爆出,也發不出隻言片語。
那個記者有問題!那支煙!那記者用煙毒啞了他!難怪要親眼看着他抽了半根才離開!他到底是誰?為何能混進晚宴?
林久治郎轉念一想,連守衛森嚴的使館都能被屠殺殆盡,在小小的晚宴裡動個手腳又能算多大的事呢?他扔掉手槍,拔出腰間懸挂的軍刀,以武士的姿态向黑暗中的對手宣戰。
喬宥站定在二樓走廊廊柱之後,陰影覆面,看不清表情,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可怕。
想有尊嚴地死在戰鬥裡?誰會成全他?
眨眼間,四顆子彈出膛,如閃電貫穿雲層般擊透了林久治郎的四肢。他應聲跪地,在胳膊肘撞上石磚時才感受到了彈孔鑽心的疼痛。
他臉朝下趴着,自己的血和不知何人的血都混雜在他的鼻腔裡。
昏暗發黑的視線中,一雙軍靴踩着血泊走來,停在他面前。軍靴的主人戴着皮手套,扒開他的嘴往裡頭塞了塊東西。
苦得令人窒息。他即便是味覺消退也被苦得五官變形,痛不欲生。
“這是黃連。中國有句古話,”來者用德語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林久治郎艱澀擡頭,此人覆面,可他記得這雙眼睛。
你是那個記者。他做着口型。
“對呀,就是我。”喬宥輕蔑地笑,“你不是喜歡讓人吃啞巴虧嗎?自己嘗嘗味道怎麼樣?”
林久治郎滿嘴苦澀和鐵鏽腥氣:“你是替聞桦而來——”
替聞桦出了1928年被迫吞下的一口惡氣。
“我為他而來,卻不僅僅為他而來。你把我們想得太簡單了。”喬宥踩住林久治郎中彈的肘關節,開始緩慢而用力地碾,“1931年,日軍以士兵丢失為由炮轟盧溝橋,悍然發動侵略,中國明明無辜,卻因國弱而有理說不清。”
林久治郎疼得要瘋掉了,如同砧闆上的魚般瘋狂扭動身軀,他眼睜睜看着肘關節血肉模糊,關節盡碎,卻發不出一聲慘叫。
“今日設身處地,你可明白我們昔日的有苦難言?你可明白我們現在的有苦難言?”喬宥惡狠狠地踢開骨肉分離的小臂,“我代表着千千萬個不甘屈服的中華兒女,是為死去的中國人而來。我要你,要你們所有侵略者,死無葬身之地。”
1935年7月,一場詭異的大火燒幹了城裡最大的使館驿站。盡管領事動員以最快速度組織滅火,民衆也積極參與救火,但沖天的火光還是蔓延了一天一夜。待煙塵落定,館内所有人都已被燒得不分你我。
縣太爺并沒有因分離不出林久治郎的骨灰而感到憂愁,内閣将所有華北自治失敗的過錯推到了林久治郎身上,削去他所有榮譽和成就,他現在什麼也不是。負責收斂的人連草率粗糙的分揀工作也沒做,直接匆匆收壇打包,送上了回日本的船,至于它有沒有被風揚到半空中,又散落入海,便無人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