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宥半深呼吸:“你以為還是八九年前?江北望還沒幫你把軍紀扳回來?”
從前褚惠在時一師出了名的無法無天,通宵的喝酒打牌暢飲高歌也不在話下。喬宥接手後其實已經整改了,到點熄燈不許熬夜,奈何管得不嚴,底下人反而享受起在被窩裡偷喝的禁忌感。直到聞桦出現,和風細雨地快刀斬亂麻,才把潛在的自由散漫苗頭踩滅。
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眼瞧着輪到喬宥當領導,又有人開始懷念往昔歲月。
江北望歎了口氣,伸胳膊把他架走了:“咱隊裡沒有酒後失言這一說,别借着酒勁胡說八道。睡覺有什麼不好的,你不是每天早上訓練都嚷嚷着沒睡夠嗎?”
“那怎麼能一樣?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
左别雲神經受了酒精的刺激,分外活躍,有理有據地與江北望論述起不同時間睡眠的不同意義。
兩人漸漸走遠。
夜風化去了喬宥輕松愉悅的神色,半陰影裡他眉目冷峻,嚴肅凝重:“項歸還在電訊室?”
和紀待的連線從中午打到晚上,一直不通,找佟居上也是同樣的情況,喬宥疑心他們出了意外,讓項歸持續蹲守,不停地嘗試聯絡。
“還在。”鐘故山也眉頭微鎖,因心中有重石高懸而隐隐不安,“中途短暫接進了地區總部,但信号奇差,沒說幾句就挂了。聽得隻言片語,大意是部隊在轉移。”
“我去看看。”喬宥頓了頓,又道,“若大帥問起,先不要和他提。事情尚未查清楚,他知曉了也隻是徒增煩惱。”他頭疼地摁摁太陽穴,“平常沒一日是安生的,好不容易今兒哄出點笑模樣,半天也留不住。”
鐘故山老老實實地點頭,他是個本分的下屬,從不洩露領導的任何秘密。喬宥吩咐的事他會在聞桦面前藏得滴水不漏,就如同他從未對喬宥提及過聞桦購入了四架飛機一樣。
電訊室裡,項歸緊握電話筒,凝重低聲:“我知道了。馬上報告給師長。不,沒什麼事,不定時的抽查聯絡而已。有消息給我們來電話。好。祝平安。”
他挂了電話,渾身仿佛被卸了力氣,軟綿綿地站不住腳,耳旁有好多噪音,如蒼蠅般嗡嗡作響。
喬宥推門而入:“聯系上了嗎?”
“聯系上了。”項歸點頭,嘴裡苦澀似含沙礫,“日軍集結優勢兵力對我們進行掃蕩,部隊被沖散了,三分之二不知所蹤。餘者損失慘重,僅紀待部就有近一百人犧牲……”
仿若一盆冷水迎頭潑下,澆滅了喬宥身上僅存不多的僥幸奢望。他靜默半分鐘,啞聲道:“盡快核對名單,從我賬上拿錢發放撫恤金,再購置槍械彈藥和各種急需物資,送進他們的駐地。錢……”他又犯了難,自己剛買了鑽戒手頭緊得要死,何析毫那裡經營遇到了些問題,資金肯定周轉不開,從哪去做無米之炊呢?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喬宥無奈地自嘲:“看來沒有工作還是不行,從前至少有人發薪水,眼下是真找不出任何經濟來源。”
項歸擡起目光盯他,幾度張口欲說什麼。可當他想起今日是喬宥求婚成功的日子,又不願把這件事搬上台面——紀待和佟居上最需要的不是錢,不是物資,是喬宥這個人。他們或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但是連遭打擊、軍心不定的時候,還是需要喬宥與他們并肩作戰。
喬宥如何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事情懸而未決必定有其為難之處,他若能奔赴戰場早就動身了,何苦蹉跎至今日,不過是在拖延時間中焦急地等待轉機。
誰都無能為力,還是别拿出來惹大家煩心了。項歸閉嘴,任由盤旋已久的念頭悠悠下沉,被海底巨厚的沉積物掩蓋。
“先購置醫藥物資,撫恤金挑家中有急需的先發。一點一點來,後面的錢我再想辦法。”喬宥打定主意,轉身往外走,“不用主動和左别雲他們說,但他們問起也不必瞞着。訓練恢複後我們要以此次戰役為例進行分析,研究日本人的攻防思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拉開門,話音戛然而止。
門外走廊漆黑,聞桦立于寂靜中,面色蒼白,不知聽了多久。
喬宥大腦短暫宕機,十五分鐘前,他選擇暫時不告訴聞桦,十五分鐘後的現在,上天剝奪了他的選擇權。
他本想蜻蜓點水地瞄一下聞桦的眼睛,随後心虛地逃開,然而聞桦目中有如強磁鐵,吸住了他,他動彈不得。
他沒在私下見過這樣的聞桦,斬釘截鐵,不容置喙,周身冰冷仿佛剔去了靈魂中所有感性成分,理性猶如丈厚的堅冰,看似靜止,實則冰層下吹着所向披靡的勁風。
“你為什麼不願意回東北?”聞桦問,眉毛微擡,目光漸淩厲,勁風将冰層撞出細微的裂痕,深山中傳來隐隐的虎嘯。
喬宥不由自主後退一小步,該怎麼說?我答應過你再不分開,所以必須履行我的誓言?戰場吉兇未蔔,我的後半生是你給的,不敢拿去賭?我知道你付出得遠比我多,我欠你的,想守着你慢慢還?……喬宥說不出口,隻要他吐露半個字,聞桦都會立刻讓他走。聞桦從來不怕受委屈,這麼多年都在忍讓和成全,喬宥的冒險行徑他一次都沒阻止過,隻是肯定、默許,然後無怨無悔地收拾爛攤子,末了還要再加一句“想試就再試一次,有我呢”。
他太懂事,大方得喬宥不敢在貸方賬戶上再添一筆。
聞桦随着他後退而邁進電訊室,步步緊逼:“為什麼不願意抗日?你也要向現實低頭嗎?我是逃兵,你也要偏安一隅嗎?”
仿佛火星紮進燃油桶,喬宥渾身血液蹭得燒起來:“我願意回東北,願意抗日。但是我不願意讓你繼續做吃黃連的啞巴了!我走南闖北,自己是自由了灑脫了,想做的事都做了,你呢?有多少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秘密條約作廢,我在南京。老爺子被日本人陰了,我在上海。九一八,我在柏林。從31年到33年,這兩年但凡你過得有一二舒心,至于一封信都不寫給我嗎?”
聞桦一怔,慌亂和茫然短暫地沖散了劍拔弩張:“秘密條約……你怎麼知道的?”
“程機告訴我了。”喬宥胸腔裡心髒狂跳,咚咚咚幾乎要震得他說不穩話,“如果說落入他們手裡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聽到了這些很可能一輩子都無從知曉的秘密。”他緊盯着聞桦,“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瞞着我?瞞着我你簽了條約又被撕毀,瞞着我你明知南京暗殺了應将軍還是接受了改編,瞞着我你在國民黨裡都是打碎牙和血咽!”
他雙眼泛紅,有怒氣,更多的是心疼和内疚。
“我選擇了錯的路,你半句怨言沒有陪我走了六年,什麼苦都吃了,難都受了,我欠你的太多了。我知道你不想在我們之間計較誰付出的多、誰付出的少,可天平快傾斜成直角了,我不可能繼續我行我素。”他深吸一口氣,懇求道,“我不是個合格的伴侶,如果我想及格,就要從不讓你再委曲求全開始。讓我試試,好嗎?”
聞桦踏前半步,擡手用拇指抹去他掉下的眼淚,在不到十五厘米的距離裡注視着他:“我明白你的用心。”頓了片刻後,又輕輕搖頭歎氣,“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愛,也一定不是你想要的愛。”
喬宥流露出迷茫無措。
聞桦柔聲問:“放棄抗日時,你心裡痛苦嗎?”
喬宥點頭:“難受。”像是為證決心,他立刻又補充,“但如果陪着你能讓你快樂,我也會不由自主地快樂。”
“我也是這樣。你開心,我就開心。看到你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能因實現夢寐以求的夙願而興高采烈,我就覺得一切付出都值得,我心甘情願為你做這些。”
喬宥愣了少傾,聲線哽咽:“盡潛……”
聞桦用手背抹不完,隻好從喬宥兜裡掏出帕子,利落而溫柔地接他的眼淚:“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是咱們兩個都屈服于現實。我一直退讓,成全的不僅僅是你,也是另一個自己。隻要你還高舉理想主義,幹勁十足,生機勃勃,我就覺得自己還活着,不是條行屍走肉。如果連你也拼不動了,連你也退而求其次,隻想着糊弄着了此殘生,那我在人世間就真成了徹徹底底的敗筆了。”
他拉着喬宥,把人帶到張空桌子旁邊,将拎了許久槍匣子放在桌上:“我送你的。不是禮物,是祭旗的。打開看看。”
喬宥照做,旋即被眼前之物驚得說不出話,三八式步槍,有磨損和使用的痕迹,靠近時還能聞到淡淡的槍油味。
“這是……”他看向聞桦,半信半疑,“鬼子用過的槍?”
聞桦點頭:“從戰場裡拿回來的,它的主人已經被處決了。”他伸指輕輕後勾扳機,槍管裡機械運作,發出“咔”的響聲,“子述,看見它,你還想安居後方嗎?”
槍身右側零星濺着血點,喬宥仿佛聽到了厮殺、肉搏、呐喊、痛呼……身臨其境,如何能不燃起燎原怒火:“不想了。我必要上前線,為所有死難者讨個公道。”
聞桦盯着那些醒目而沉默的痕迹:“放心去。為你,為我,為冤死的亡魂争口氣。”
喬宥肅然扣合槍匣,敬的絕非這把槍,而是槍口對準的千千萬萬個不屈的靈魂。他不由悔恨從前的糊塗,聞桦豈是為小愛舍大愛的人,他把人家、把自己都看輕了!
腦中靈光乍現,他恍然大悟:“你準備它,是覺得我提的願望會是北上抗日嗎?還是說,你最開始設計這場較量,就是想給我提出的機會?”
聞桦笑意如初春的風吹湖面,泛起淺淡漣漪:“喬将軍慧眼如炬。”
“祭旗一說又是從何而來?”
他一個人走就走了,不必鬧祭旗的大陣仗。
“空手去嗎?”聞桦還笑,湖心寒流沉降,冷氣團擠散了為數不多的暖意。他目光如刀鋒般銳利,“殺回東北,總要給他們帶些禮物。”
1935年5月,喬宥與50名特種士兵踏上了回鄉的路。和聞桦商議後,兩人達成共識,不讓部隊做“跟着爸爸還是跟着媽媽”的難題,各帶一半。喬宥帶走了江北望和左别雲,聞桦留下了項歸和鐘故山。部隊雖暫時分離,但終有并肩作戰之日。
北上者為1218,守南者為1219。武漢訓練基地拆除後,世界上仿佛沒有可以證明他們存在的痕迹。他們将如幽靈降臨東北戰場,悄無聲息間要人性命。
飛機迎風起飛,呼嘯着向遠方雲層沖去。
尾煙消散,聞桦收回目光:“安排和中共地區領導人的會面的時候,記得讓他們叫上何女士,慕名已久,很想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