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腦子轉不過來。這不可能啊,明明他們都檢查過,雖然時間緊迫,但他們還是設法做到了,在投入實驗前的最後一刻,他們把所有潛在的危險都排除掉了。怎麼會?
連日的缺覺讓他上下眼皮直打架,而那些該死的機器還要起這樣複雜的名字,為了裝進人形外殼裡将功能性局部讓位于美觀性,他從一開始就是反對的。
"博士!"
"又怎麼了?"
"您看這環境監測數值!"
他震驚地看着平闆上鮮紅閃爍的立柱,還在不斷攀升。
炙熱的火焰,熔化了一些機械内部的零件,産生有毒的蒸氣。這蒸氣混雜在空氣當中,又助長了火焰燃燒。
"這……不應該啊?"
十歲的小學生尼克剛從校車事故中幸運生還,如今又和父母一起被邀請參加"造神計劃"的免費體驗。
他一直很喜歡晴天,雖然晴天不能看車窗玻璃上的水珠賽跑,但意味着他自己可以和同學們一起在戶外奔跑。
不僅是他,還有好幾名同學和他們的家長也一起來到了這裡。校方将此次體驗活動的名額當成是事故補償的一部分贈予他們。本來以為将要在這裡體驗到一段舒适惬意的假期生活,沒曾想卻是噩夢等待着他們。
尼克首先感到呼吸困難,似乎是深入到一座氧氣稀薄的山洞,他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吸入一點新鮮空氣,遠處飄來的焦糊氣味倒是一點不吝啬地往他鼻子裡鑽。他感覺眼睛很疼,疼到睜不開,視線也變得模糊。甚至連口腔黏膜也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物質的存在,就像含了一口滾燙的開水,角角落落都是撕裂般的灼痛。
他伸手想抓住爸爸媽媽,從他們那裡獲得一些慰藉,卻發現他們也不比自己好多少,東倒西歪地坐在地上。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有個背後長着翅膀的卷毛小男孩朝他飛來。
"别害怕,我帶你出去。"
他張張嘴,但發不出聲音,劇烈的疼痛讓他下意識鼓起腮幫子,用盡全力指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父母。
"放心,我也會帶他們出去的。"
他隻感覺耳旁有一陣風刮過,接着就聽見了雨聲,嘴裡不疼了,肺部也開始舒展,于是就放心地昏了過去。
體育場内的衆神群像此時開始發生詭異的變化,一條鏽迹斑斑的疤痕在每一尊神像臉上蔓延,最後連成一條鏽帶。“宙斯”忽然擲出一記響雷,閃耀的電弧将整片體驗村籠罩在一瞬的強光中,連躲在雲層後面遙遙觀望的米蘭達都忍不住扭過頭去。
閃電一縱即逝,大天使再睜眼時,卻發現那些“神像”都從鏽帶處一分為二,露出内部的零件及鋼鐵骨架,不過機械而已。
有的機器從斷裂處迸出火苗,更多的則像多米諾骨牌那樣接連爆燃,火焰點燃了從“烏拉諾斯”斷指處噴出的氣柱,瞬間将火勢蔓延到天上。半空中那仿造大氣層的天穹,如今已變成一道弧狀火牆,而更可恨的是,天穹外面居然還有一層疏水隔熱的氣罩,将瓢潑大雨擋在外面。
某些設備顯然還配備了大水箱,在接連不斷的爆炸中,儲水容器破裂,連接着淡水淨化與循環系統的管道将清水倒灌進體驗村,積水甚至比外面街道上的還要高一些。
又有從設備中洩漏出的烏黑機油漂浮在水面上,載着火焰四處亂竄,像一盞盞奪命的河燈……
在市中心某間酒吧裡,電視新聞正在報道這一起突發性災難事故。
"有些領域,人還是不要碰為妙。就像巴别塔,造上了天,反而叫人語言不通了。”
“拿着納稅人的錢,竟搞些沒用的,這下出事了吧?”
“我早就看揚斯那小子不爽,憑什麼他能掙那麼多錢?出了事活該!”
"那些人也是自找的,為了貪點小便宜連命都不要了。"
“還‘造神’呢,我看造破銅爛鐵還差不多。”
……
酒吧裡的人七嘴八舌議論此事,大多抱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态,并沒有人真正關心那些被困在體驗村中的無辜生命。畢竟,隻要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就永遠是隔岸觀火的熱鬧。
一位坐在吧台上的老人呷了口啤酒,用沉重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唉,都是些厲害的科學家造出來的東西,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人類造出來的東西,太刻意,太精确,容不得錯。”他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說。
老人回頭一看,隻見隔壁坐着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一頭黑發,穿着一身雪白的羊羔毛夾克,正兩手捧一杯熱牛奶,小口小口地啜飲着。
“精确不好嗎?”老人虛心求教。
“太過精确就容易失之毫厘、謬以千裡。”年輕人用一種與自己年齡完全不符的成熟語調緩緩道,“你想啊,要是神造人的時候也這麼講究嚴絲合縫,一點差錯也容不下,那戰場上缺胳膊少腿的人就無法活下來,在那個科學沒有倫理道德限制的黑暗年代被搗碎前腦葉白質的精神病人也會立刻死去,手術台上切除一部分器官就會讓它完全失能,醫生狀态有一丁點兒不好就會使病人再也睜不開眼睛,甚至在胚胎發育階段的一點細胞突變就會讓孩子胎死腹中……”
他的語氣越來越陰森,幾乎說得老人要顫抖起來,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年輕人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
他轉過來,一雙眼睛盯着老人,金色的虹膜漂亮而怪異,一雙漆黑的瞳孔比深淵還無底。
“你能想象嗎?就像那些機器,零件與零件之間的耦合,不可有0.01毫米的偏差,一條肉眼不可見的小小的豁口,就能引起一長串連鎖反應,最後導緻整個龐大而複雜的系統毀于一旦。啧啧啧,實在是太可惜了。”
“你怎麼知道……這一切……都是一條……小小的豁口引起的?”老人結結巴巴地問。
年輕人笑而不答,轉過頭去,靜靜喝他的牛奶。
但是老人坐不住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卻用最快的速度走出酒吧,沒來得及喝完的啤酒随着桌椅的碰撞在瓶底悠悠地打着圈。
他發誓,就在剛才說話的時候,他看見那年輕人的眼中,有一瞬間,閃過四個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