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白很快同意西格拉加入莊園軍,并為他辦理了相應的手續。
鑒于西格拉選擇留在莊園這件事,安白大幅提高了對他的信任額度,并考慮到莊園軍遠征周期較長可能難以應付暴動之事,決定盡快與西格拉洽談進階精神安撫事宜。
并且簽署了更新的保密協議。協議内容刻進了西格拉的頸環,時刻警醒其行為,不過最終還是要靠個蟲的自持力。
安白對此并無懷疑。
艾冬聽聞西格拉要留下,自然十分開心,把這件事上報了主家,并聯絡了專門的教官。
姜央對此也十分欣慰,說有機會一定親自指導。
如此一來,安白的接納業績便完成五分之三了。
優蘭,唔,優蘭不算。
被排除在義務外的優蘭閑着沒事到卧室外面遊蕩,遇到了剛回家的艾因,怔愣片刻,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位大概就是久聞其名未見其蟲的艾因了。”
艾因無語,怎麼就撞上了?還沒來得及串供呢。
“你是……雌君吧?”
艾因扯了扯笑,一副我和你不熟的樣子。
然後他就看到,優蘭的右眉上揚了一毫、或者兩毫米,那是非常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的信号。
美納達家的蟲果然是惡劣的性子。
安白内心的評價出現了兩極分化。
一時覺得優蘭和達佩不愧是親兄弟,一時又覺得達佩勉強算個傲嬌,優蘭是真的樂子蟲。
“我的确是。”優蘭穿着絲質的高開衩露肩旗袍,手臂上的束帶已被纏繞型的絲帶替代。自從收到了雄蟲送的腳鍊,他就得寸進尺,索求其他部位的改裝配件,大抵有些借機擺脫束縛的意味。
不過安白洞察他的心思,雖然同意定制裝飾品,但要求由監視組武裝協同更換,也就是說,每次換配飾都得被衆蟲緊盯着。
優蘭可沒有什麼廉恥心,反正都是被服侍,樂得自在。
如今他斜倚着右側的樓梯扶手,任麻花辮向側邊傾斜的樣子,少了幾分戾氣,倒真像個從容的主夫了。
西格拉卻不受他這一套影響,在優蘭現身的時刻,便揮臂将艾因攔在身後,警惕而小聲地道,“别靠近他,很麻煩。”
早會上被刁難的記憶猶曆曆在目,若非艾冬護着他,他恐怕就要被抓去問責。
雖然事後發現并沒有罪責就是了。
“别這麼害怕嘛,我是雌君,又不是蛇蠍。”
優蘭笑着提了提小腿,“我問你們啊,你們知道雄主在哪嗎?我可是要請他看一看,我這衣服的樣式改得好不好呢。”說着,将光裸的左腳腳背擡起,搭在扶欄的下端,一手撩起了臀側的衣邊。
西格拉神色微惱,認定他在沒事找事,要麼就是借故炫耀和家主的關系。在他眼裡,雌君雖然性格刁鑽,卻是家主明媒正娶的大貴族後代。家主即使因強制締約一事,與雌君偶有龃龉,到底把對方看作雌君,百般忍讓,甚至,可能是真心喜歡。
西格拉并不了解強制匹配的前因後果,也不清楚優蘭正受着何樣的管控。隻當雄蟲為一時傾情巧取豪奪,産生不滿也隻是因為優蘭占據了本該屬于希佩爾的位置。
如今優蘭故意顯擺他和家主的恩愛,西格拉倒是無所謂,唯獨擔心艾因會因此落寞難過。
艾因正在控制鼻血。
可惡,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怎麼還這麼不争氣!
似乎其他蟲身上,都沒有雌君的妩媚。或許是先天的,或許是耳濡目染養成的,總之……迷之勾蟲。
前時,因為預估了事态的嚴重性,安白懷着凝重嚴肅的心情面對對方,才不至于掉進陷阱。如今關系緩和,放松下來,萬般旖旎都一并來了。
“我們,也沒見過雄主。”艾因昧着良心說,不過,這也不完全說謊吧。畢竟是“雄主”而不是“雄主的馬甲”。“也許他今天不會出現了。”
“是嗎?”優蘭似乎有些失望,轉身背靠着扶欄,“雄主不來,你們來看看,也好啊。到我屋裡去,怎麼樣?”
西格拉後退了一步,低低道,“别去。”進了雌君的房間,若出了什麼事,連艾冬侍君都未必能來營救。
艾因當然要站在西格拉這一邊,“不了,雌君對着鏡子自己看吧。”
他說得義正詞嚴,卻引得優蘭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鏡子……确實不錯呢。”
艾因想入非非。
不過很快地甩了甩頭,“我們要上樓了,雌君請便。”
優蘭靠在扶欄上,自是不會擋他們的路。西格拉還要把艾因緊護在身後,不給他接觸優蘭的機會,像極了護雛的老母雞。
然而,經過優蘭的時候,艾因還是隔着西格拉,聽到那一聲若有若無的嗤笑。
可惡,今晚我……
今晚還是陪卡瑪和西格拉。
艾因要補調研期間的缺勤,留下來照顧孕蟲,西格拉則自願幫忙,實則親近艾因,順便探看一下事情的走向。
艾因似乎真的不太介意,反而十分喜歡卡瑪腹中的蛋一樣。難道是亞雌難以生育的天性使然?因為自己很難有崽崽,才會想要将卡瑪的崽崽視如己出。
不管怎麼說,艾因和卡瑪之間都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可是這樣的話,被排除在外的,好像就是西格拉了。
西格拉坐在卡瑪身側,低頭看着艾因傾聽蛋聲的樣子。
“你這樣喜歡崽崽,以後就要成他第二個雌父了。”
艾因動作頓了頓,餘光向上瞟了一眼西格拉。才意識到,西格拉還沒理解這件事。
畢竟家裡的很多規定,都是不成文的。西格拉又是以雌奴的身份,因特殊事由進入這個家的,考慮到他有一天會離開家門,無論是艾冬還是安白,在家族傳統的透露上都持保守态度。
如今西格拉成了自己人,艾因倒不必隐瞞了。
他笑了笑,直起身子說,“西格拉還不知道呢。”
“什麼?”
西格拉隻看到艾因和卡瑪對視了一眼,然後卡瑪扭過頭來,也笑了一下,“怪我沒及時告訴你。其實前些日子艾冬侍君就跟我說了,他說,按照咱們家的傳統,這個蛋生下來,是要全家一起養的。”
西格拉不解道:“我們當然有照顧蟲蛋的責任,現在不也這樣嗎?為了家族後嗣的延續,而産生的必要的義務……”
卡瑪搖了搖頭,拉着西格拉的手,撫了撫蛋存在的位置,“不光是照顧蟲蛋,還有長大之後的崽崽。……西格拉,以後你也是崽崽的雌父了!”
西格拉宛如被天雷擊中,久久不能回神。
等等,卡瑪懷了個蛋,然後……我就當爹了?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呢。”
艾因抱住了他們,“以後要繼續和睦共處哦!”
優蘭在卧室輾轉反側。
雖說現在活動的自由度增加了,但總覺得空落落的。
前時還嘲笑希普胖了,如今在自己身上也捏出了一點肉。
萊西洛雅家的夥食的确比療養院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對着鏡子也能察覺一些變化。
如今竟有種居安思危的感覺。
他還在想萊西洛雅家的奇怪規則。
從卡瑪雌侍的蟲蛋,到希普的求偶症,雄蟲好像承擔了超乎尋常的義務。
偶然感受到的家蟲的氛圍,也好到過分。
難怪王國的貴族雌蟲都想嫁入萊西洛雅家。
優蘭又翻了個身。
但我可不是為了這些來的。
我是為了找到答案。如果說美納達和王國的世界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那麼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優蘭倏地起身,長發流瀉于月色當中。
安白應該還在卡瑪的房間。
卡瑪的房間,比主屋的防備要輕。
但是現在已過門禁。
優蘭叼起一縷烏發。
不想等。
越是接近那個真相,越……
優蘭瘋狂地拉扯起指環。
艾因忽然被手環的振動驚醒,聽到懷中卡瑪迷迷糊糊的嘟囔,“怎麼了?”
“沒事,我回屋看看,你先睡。”
随即安撫性地親了一下臉側。
卡瑪閉着眼彎了彎嘴,挪了挪肩,抱緊了西格拉大抱枕。
艾因确認他們睡着,便輕手輕腳出了卧房。
關上門後,緊急奔向了優蘭卧室,大步流星地來到警報發出的位置。
優蘭顫抖着手指伏在床上,擡着眼,朝他發出一道癡癡的笑。
安白打開燈,蹙眉問:“你怎麼回事?”
優蘭歪着頭,臉頰因疼痛而微微抽搐,但還是勾魂地開口:“我想你了啊,雄主。”
日,大半夜的。
“說正事。”
安白注意到優蘭還穿着白天的旗袍,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猜測道:“你不至于還在想……讓我幫你看衣服吧?”
說是衣服,背後指不定是什麼不能描寫。
“雄主不想看嗎?”
優蘭塌下腰,向前爬了兩步,蹭上了安白的手指。
在對方放任的靜立下,漸漸地将面頰貼到對方松緊帶的邊上,伸手圈住了安白。
“不管是衣服,還是……我。”
“我心裡,也在渴望着你啊。”
優蘭這麼說,安白就懂了。
“你這麼大半夜的,就跟我聊工作。精神核的事吧……美納達的曆史,就隻差一點兒了。”無非是素明的結局。
“你知道我要看的不是那些。”
優蘭仰起頭,讓安白看到了真正的家貓的姿态。
達佩目睹此狀會作何感想?
但安白也知道,以優蘭的嚣張性格,越是表現得乖順,越是包藏禍心。
露出本性,反而不那麼危險。
“你也知道,始祖有關的記憶是很模糊的,要是現在開始弄,這一天就别想睡了。”
安白可沒有優蘭那樣嚴重的好奇心。
“我也說過,我想要……你的記憶。”
萊西洛雅氏的存在,究竟為何?
安白無語,因為優蘭已經吻上了……呃呃呃。
壞優蘭。
安白一把将優蘭推翻,擡腳輕踩上他的肚子。
“我的雌君竟是個蕩夫。”
優蘭歪着腦袋一笑,手指搭在安白的腳背,一點一點向下挪去。
“求你了,雄主。對我管束得再嚴厲些也無所謂,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即便眼前的景色很誘蟲,安白還是不給面子地把它踩退縮了。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睡覺。”
要是卡瑪他們早上起來還發現他不在就不好了。
“明天。你如果今晚再吵醒我,我不介意多延遲幾天。”
安白警告道。
優蘭捂着發痛的地方,冷津津地扯出一分蒼白的笑。
安白倒不完全是迫于優蘭的誘逼才答應對方的。雖然他一直以來态度堅決,不過他也隐隐發現一些變化。比如精神水平的大幅增長,很難說這和探索精神核的嘗試無關,或許還得益于優蘭提示的方法。
安白想到一句古話:“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攻守本就是一體兩面,既然如此,何不看看……始祖真正的力量到底是什麼。說不定,它能徹底地鞏固家族現有的地位。
不求學則不進步啊。
不過,像優蘭這種自殘式的威脅也是絕無僅有了吧。
優蘭此夜并未安眠。
執念這種東西,不論時機,一旦産生了,很難割舍。
下半夜快結束時,他才淺淺夢了一回。
大概是舊日回憶的拼接。
狹小的黑屋子,禁閉,和偶爾透出的光亮。
那個家裡有很多雌蟲的禁地,還有不能違抗的随機的命令。
從識事起,那股重壓就始終包圍着他,把他擠在了密不透風的空間裡。
思想接受着通識書上宣揚着、王國高唱着的自由價值,行動卻拘束于古闆家族對個體意識層層壓榨的繁文缛節。
世界觀的二律背反将他推向了一個個分岔的路口。
他幾番懷疑:何為真相?
他在孤獨的黑暗中,在饑腸辘辘中,在精神疲憊之際,認識了一個雌蟲。
一個不苟言笑的雌奴。
他們本沒有太多的交集。
優蘭被禁閉,而那個雌奴剛好是他的看守者。
康說:“要讓那小子知道教訓。”
言下之意,要合乎規矩,要聽話。
看守者的職責是恐吓禁閉室裡的雌子。
優蘭當然不怕恐吓,小的皮肉之苦他且受着,王國的律法是一座至高的山,康決不能對他的幼年雌子施以酷刑。
雌奴卻并不說話,隻是在他第三次餓到昏厥時,給他喂了一點點湯。
那是雌奴自己的食物,并不美味,十分糟糕。
優蘭卻因此想到了家裡其他的雄子。
那些高貴的雄子使用雌蟲的物品時,會不會也這樣評價:簡直十分糟糕。
不,他們根本沒有這種機會。
雌蟲極盡所能去供養他們,不是因為愛,是因為規則。
而那些遠古的規則流傳至今,究竟多大程度上失去了它本來的意味?
權力的根源死去,遺産卻猶在。
觀念的改變總是如此滞後,甚至連質疑都如此艱難。
而這卻成了不可撼動的世界鐵律。
優蘭于微光中扯住了雌奴的衣角,“謝謝你。”
就算,這隻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
雌奴卻露出相遇以來的第一道微笑,微小得像是羽毛落在江面。
優蘭倔強地度過了他的第一個漫長的禁閉期,重見天日時已瘦弱不堪。
原玲躲在康的背後哭泣,甚至不敢上來抱一抱他。
優蘭一言不發地略過了他們,既不求饒,也不道歉。
哪怕再關他一千遭,也是一樣。
康卻發現了雌奴對他的縱容。
隻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另一個好事的雌奴發起了舉報。它本以為能得到恩賞,結果也隻是被調到了另一個夫人的屋子。
喂湯的雌奴被吊着腳倒挂在大堂,罪名是“幹涉了家主對所有物的絕對權威”。
那時,雌奴的眸子裡無悲無喜。
優蘭生過解開繩子的念頭,然而那隻會招緻康的怒火。雌奴的處境不會變得更好,他的行為根本不會有意義。
可是,倘若那時候真的解開了呢?
優蘭再次被關禁閉時,看守者換了一個蟲。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原先的雌奴在它事上觸怒了康,被徹底地……打死了。
這樣的事好像常常在發生。
雌奴是消耗品。
哪怕在最新的王國律法裡,這種草菅蟲命的條款也沒有完全消除。
優蘭的記憶力不容許他塵封這些過往。
他甚至還記得猶在襁褓時,雌父低低的呓語。
“可惜的優蘭,聽說會是個頂聰明的孩子。若是雄蟲就更……”
“保佑我,下一胎為你生個雄子弟弟吧。這樣雄主的心,才能多向着咱們呐。”
可是達佩又比他好多少呢?
美納達家的蟲基因裡就帶着劣根性。
他們就是無法逃離沼澤的水草。
*
安白送西格拉去訓練後,便回到了優蘭的卧室。
優蘭正坐在陽台邊的地毯上,膝蓋屈起,神情專注地剪着指甲。
他的指甲長得很快,塗上不久的甲油就這麼被剪掉了,黑色的鈣質月牙落在裙子上,被他收攏了起來,丢進了垃圾箱裡。
陽光穿過落地窗灑在他如墨的烏色長發上,竟令其脫去了幾分暗色的氣質。
就連面孔也不似最初那般蒼白。
安白有理由懷疑,造成雌君蟲鬼不分的根本原因,是療養院的夥食太差。
聽到安白的腳步聲,優蘭才優哉遊哉地轉過頭,把身子漸漸向大腿貼去,下巴擱在手背上,俨然一副靜美的樣子。
他學那些柔順的雌蟲學得很像,好像生來就如此一般。優蘭是個聰明的、擅長記憶,也擅長模仿的蟲。
“親愛的雄主,你總算來踐行你的承諾了。你再不過來,我就……”
優蘭咬着唇心笑了起來,“我就脫光了,站在大廳裡,讓每個路過的蟲都看着;丢盡你的臉。”
安白滿頭黑線,“你确定那是丢我的臉,不是你的臉?”
“我們之間,何必分得太開?”
優蘭扭身,順着地毯的紋路爬過去,抓住了安白的褲腳,仰着眼光,說,“你能讓我滿意嗎?”
“這可不是我能決定的。”
安白低下頭,直視着優蘭,“我要怎麼做?”
在優蘭的引導下,安白的精神絲觸穿越了輝煌的記憶,抵達了無垠的荒野。
那是萊西離家的第十天。
他成年已久,無法再依賴親蟲的精神力,必須跨越領地向外尋找異血雄蟲,幫助他安穩度過暴動期。
然而這個過程異常困難。
這是一片慣于被天災光顧的土地。
隕石、寒潮、猛火,總是不期而至。
生存下來的蟲族本就稀少,更何況體質虛弱的雄蟲?
就算有,也會被當做争奪的對象,早早被強力的雌蟲圈起。
就像雄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