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小銘的泛愛衆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愛人。你看他好像對所有事都雲淡風輕,古井無波,可那并不是他修養好,那是他不在乎。至于那些能讓他失色,愣神的,譬如小王爺,才是小銘喜歡的。”
“是嗎?”
“當然啦,我畢竟做了他七年的老師,也算如同父子了,還是很了解他的。所以小王爺别再獨自氣惱,也寬宏大量饒了我們小銘這一回吧,你冷着他,他這幾天丢了魂兒一樣可叫人擔心了。”
“那……好吧,我這就去找他。”
……
盛泊興很少自稱為梅師之徒——他覺得自己不配,并沒有自輕自賤的意思,盛泊興隻是對自己的文盲情況心知肚明。所以當宋景行身邊出現了一個文采斐然的梁王的時候,盛泊興醋的不行,憑什麼對詩的時候可以相視而笑?!憑什麼探讨書經要探讨一整天?!憑什麼就答應參加清談會?!
那一陣兒小王爺全身的毛都是炸起來的。許将在邊上給盛泊興計時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蕭安純說是半個月,他覺得得七天,但盛泊興不負所托第三天就炸了……他和宋景行大吵一架,然後冷淡收場,發誓老死不相往來……
可能是真的醋極了,又對自己的文盲無能為力,那次盛泊興奇迹般的堅持了五天沒主動理宋景行——派許将偷偷跟着不算。
其實這種事兒實在很難說宋景行做錯了什麼。文人嘛,總有那麼些高山流水,無關風月,唯有相知。但也很難說盛泊興空穴來風,畢竟梁王所為的确有點過線,尤其給宋景行套上王妃濾鏡後,有時候許将自己都覺得冒犯。但是宋景行是個男子啊!但是他找了個盛泊興啊!反正就是吵了一大架,宋景行和盛泊興就互相憋着。
某天梅常侍下課後專門去王府找了翹課五天課的小王爺,大談特談的講了許多,盛泊興就推門出去找宋景行了……也是夠丢臉……
……
“小銘出身長流宋家,小王爺可能沒聽過,但是宋家在長流是很出名的——宋家出過帝師,景帝師宋泠。宋泠過世後景帝南下巡遊,路過宋家追思師長親筆為宋泠寫了塊兒匾,叫宋郎風采。”
探聽所愛人的過去很誘人,盛泊興沒打斷梅常侍,任由老頭不着邊界的講了一個時辰。
總之就是宋家人一直以那塊兒匾為準則,要求自己像宋泠一樣,行君子行,為君子為。那是很難的事,何況這世上隻有一個宋泠,不過在宋家人的堅持下,“宋郎風采”還是很為鄉鄰稱贊。唯一令人遺憾的是宋家人丁凋零,到宋景行的時候已經獨代單傳了,宋景行的父親亡故的很早,他由母親一手養大。
然後就是很俗套的故事了,母親沒改嫁,作為宋家遺孀她的嚴格合情合理。宋景行年幼時被要求每天早,中,晚在那塊兒匾下各站一個時辰用以自省。他從記事起就被告知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宋景行因此在君子行義這條路上走了很遠,很久。
久到他積壓成疾,久病無醫。
梅常侍第一次見宋景行是在宋景行九歲,那時候宋小公子已經别有一番風骨了。
誇贊和美談是支撐宋母活下去的精神良藥,但□□上宋母已半截入土。宋景行很早就知道母親會死,在每一個他站累了的夜晚,母親都會拖着難愈的病體告訴他自己是為了什麼活着,告訴他萬萬不可污了宋家門楣。喪夫的打擊曾讓宋母一蹶不振,宋景行是她人生中唯一的稻草,她握的很緊,生怕有任何人說宋景行一個不字。
萬幸她管教的很好,梅常侍收宋景行為徒的那天簡直是宋母最快樂的一天,拜師禮辦的很大,請來了半個城的人。那可是一代大儒梅常侍!宋母驕傲的像拜師的人是自己。
宋母靠着自己的嚴格不再受任何人的輕視,很長一段時間“宋母教子”在長流傳頌的很遠。仿佛是了卻心願,不過半年宋母便病入膏肓,入土不過數日間。
宋景行整夜跪在母親榻前,聽見的最多的話就是“你母親管教你這麼幸苦,卻沒享到一天福。”
母親的辛苦他聽得太多太多,有時候宋景行會産生一種錯覺,好像在寬大古舊的長匾下跪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母親,好像費勁兒鑽研根本讀不懂的古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母親,好像日複一日挺直脊梁不休息半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母親……可如果這些都是母親做的那麼自己身上那些青的,紅的,紫的傷,那因為日複一日睡在硬榻上不得休息的酸痛的脊梁,那秉燭夜讀遍曆經史背書萬冊的疲倦又是誰的?
宋母臨行前握着宋景行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在他手心裡寫字,寫“宋郎風采”。寫第一遍的時候宋景行不明白,以為自己弄錯了,母親和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怎麼能是這個呢?寫第二遍的時候宋景行想抽出自己的手,但是被母親死死握住了。寫到第三遍宋景行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 宋郎風采,一生禀直,光耀門楣。” 這是宋白氏的遺言,是宋母和宋景行說過最多的話,是宋景行必須貫徹一生的死志。
那四個字捆束了宋白氏一生,叫她不肯放松一刻,如今又要捆束她的兒子了……
宋母走的時候很安詳,或者說,幸福。
梅常侍親眼看着宋景行披麻戴孝,覺得宋景行瘦而薄的肩膀上分明負重累累,可他卻束手無策。
該用什麼解開一位母親的詛咒呢?
……
宋景行并不知道為了他的情感問題他光風霁月的老師曾找過盛泊興,也不知道盛泊興總是對他抱有的憐惜來自哪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梅常侍對宋景行找了個夫君而非娘子的事拍案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