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陳會安氣若遊絲,拼勁全力地開口,他胸口處插着的劍柄也随之晃動,“我,不是他。”
說罷,他閉上眼睛,身體猶如巨石般沉入宋學儒的懷抱中,不再有氣息了。
萬籁俱寂。
宋學儒懷抱着如屍體般沉睡的陳會安,一步一步從天界邁過十萬台階,到人間,又從人間一步一步徒步,到海島,到小舟上。
他步履磕絆,衣衫上早已裂了無數口子,與血痂連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手臂僵硬,劃着小舟,猶如大海之上飄渺的一粟,不知歸處,也無問去向。
事情回到宋學儒大戰小鬼的最後一刻,天界之上破開的金手是那麼得溫和而柔軟,卻在聽聞陳會安回答道“不”之後驟然捏緊拳頭,收了回去。
悠遠又揚長的聲音像是古寺裡的鐘聲,一敲,一敲,一敲。
時間暫停。
停在了赫暄懷抱住勝收的時候,停在了赤青大聲呐喊的時候,也停在了陳會安完全落入宋學儒懷抱的瞬間——天空傳來悠遠又揚長的聲音,像是平靜湖面中滴入的露珠,一點,一點,一點。
他指引着宋學儒,一步,一步,再一步。
他告訴宋學儒,海枯石爛鑒真心。
隻要他虔誠地邁過大山、邁過溪流、邁過家家戶戶的燈火闌珊之處,陳會安就會回來。
于是時間停止了,停在了所有人見證結局的一刻。
天界地界人界鬼界,隻剩下一個宋學儒。
他路過野草,花朵留戀地纏住他;他路過河海,流水潺潺地撫摸他;他路過崖坎,飛過的蝴蝶挽留他。
他不曾觀望,更不曾駐足。
于是他走啊,走啊,走啊。
終于走到了天界交界之處。
此時的陳會安還被他緊緊抱在懷中,衣裳已然是幹淨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被處理包紮好了,可憐他是個東西,宋學儒辨不出他的脈搏,更無法斷定他的生死。
他抱着陳會安在大海的中心跪下,懇求上天給他指一條明路。
萬籁俱靜——又是一雙金手破開天空,剝除了雲霧,金手的主人問道:“我再問一遍,你願意讓他,忘掉記憶,做回肖太子嗎?”
宋學儒怔然,猛地向下一叩首,激起小舟搖晃,水面波瀾四伏。
他誠心說道:“陳會安,不是他。”
他聽見天空傳來爽朗的笑聲,震得地崩山裂,風喘水叫:“好,好,好。”
金色的手伸出,示意着宋學儒站上去:“來吧,我幫你複活他。”
宋學儒跪地膝行,一步一步攀登上他的手指,直至掌心。
金色的掌慢慢握住,消失在了天地之間——赫暄重新摟着勝收發出哭聲,赤青繼續舉起拳頭大聲呐喊,所有的一切都在進行着,仿佛天地間沒了宋學儒與陳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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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飄忽不定的世界,在這裡,四處皆是白色,四處空無一物。
直到一位老太拄着拐着從宋學儒身後走來,奇怪,明明沒有支撐,為何拐杖還能發出“哒,哒,哒”的聲響。
老太笑着走到他跟前,一扔拐杖後扶起宋學儒,發出山林間的空靈之聲:“實在是不好意思啊,我兒着實調皮……”
宋學儒不敢看他,隻能專注地盯着懷裡的陳會安,像摟住一個可愛的正在沉睡的嬰兒,一個下一秒就要放聲大哭嗷嗷待哺的小孩。
老太一揮手,喚來看不見的床,又一揮手,喚來看不見的椅凳,她示意宋學儒坐下,想要與他攀談一番。
懷裡的陳會安動了,像個嬰孩般發出“哼哼唧唧”的呓語。
“實在是不好意思啊,我兒着實調皮,”老太替宋學儒抹去身上的血痕,慢慢說道,“他實是無賴,把人間當作玩笑話,也把天界當作戲台子。”
她接過陳會安,将他輕輕放在看不見的床上,又說:“他将整塊天界之下都當作一扔即甩的棋盤子,一不小心失了棋,惹了個大亂子。”
宋學儒擡起頭看她,滿臉麻木。
“永昌煜是他下錯的第一個棋子,”老太仍舊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會兒理理宋學儒的頭發,一會兒又擦擦他臉上的淚痕,“你說這王都下錯地兒了,哪裡還有赢的概率?”
“于是肖太子成為被王吃掉的棋子,”老太繼續道,“可我兒他不甘心,認為後人一定不輸前人,所以又趕忙下了另一顆棋子。”
“陳會安?”宋學儒疑惑道。
“非也,”老太搖頭,指上宋學儒的鼻尖,一觸而過,“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