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橋說要回斛崖縣,能去的地方就是車站。萑嘉道路監控點位嚴密,幾乎能完全鎖定夏明橋的行動軌迹,但大範圍的調動需要人力和時間,等确定夏明橋去了萑嘉東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警方掌握到夏明橋的購票記錄,趙庭榕猜測他不會去住酒店,應該跟部分人一樣在火車站外面過夜。
夜色深重,零星的路燈昏暗,電筒連續掃過路邊階前或坐或躺的身影,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像被時光遺忘的老舊家具,蒙着一層灰暗的塵。
秋夜的風很涼,讓奔波的熱量冷卻。夏宛澄焦急地搜尋,與趙庭榕相牽的手冷汗涔涔,腳有千斤重。
突然,趙庭榕停下腳步,五指收緊,幹澀的喉嚨發聲艱難,“在那裡。”
夏宛澄猛地轉頭,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瘦削的少年蜷縮在花壇邊,借着路燈低頭看書。他穿着不合身的薄外套,褲腿也短了一截,行李堆在身側,能稍微擋一點風。
夏明橋還在生病,捂着口鼻低低咳嗽。他有點困倦,但不敢睡覺,就拿出課本學習,聽力障礙讓他幾乎察覺不到周遭的動靜,待紙張上落下一道黑影才遲鈍地擡頭。
夏宛澄撲了過來,緊緊地抱住他,熱淚澆在頸側,燙得似乎能留下烙印。
警察通知分頭行動的同志集合,趙庭榕打電話跟家中報平安,讓老人安心休息。
夏明橋愣怔着,沒料到他們會找到這裡來,還來得這麼快。他動了動手指,又握緊拳頭,啞聲說:“您先起來吧,地上涼。”
夏宛澄不肯,胳膊抱得更緊,嗚咽道:“我怕一松手,你又要走。小橋,寶貝,跟媽媽回家好不好?你受了委屈跟媽媽說,媽媽一定給你做主。”
夏明橋沉默,還是擡起手來,輕輕拍打夏宛澄的後背。年幼時生病或者難過的時候,奶奶就會把他抱在懷裡,一邊拍背一邊柔聲哄他。醉酒的闵□□看不慣,覺得他懦弱,經常大發雷霆。
夏明橋便不再去奶奶的懷抱裡尋求安慰,漸漸的不再哭泣。
酩酊大醉的闵□□也會哭,抱怨自己如同爛泥的人生,懷念已逝的妻子,口齒不清地忏悔、詛咒和憎恨。他還會掐着夏明橋的脖子,質問他怎麼不去死。
可真當夏明橋差點死去的那一次,他又說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活着贖罪。于是他的眼淚變成強加到夏明橋身上的罪惡。
“我本來想着當面跟你告别,但我擔心你們不肯放我走,我也怕你哭。我總是讓你傷心,你的眼淚都是因為我,我不喜歡這樣。”夏明橋的聲音很輕,也很平靜,“我沒受什麼委屈,隻是不太能适應這裡的生活,我也……不太開心,大家都不太開心。我這樣說可能比較自私,但我還是更習慣一個人生活。所以,可以讓我回去嗎?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來看望你的。”
不喜歡,不開心,夏明橋終于切身體會到這種感情,于是控制不住回想過去,把記憶裡不喜歡、不開心的場景都對應着回想一遍,然後察覺到痛苦,察覺到對錯,察覺到自己不能繼續留在這裡。
異類無法在正常人的環境裡生活。
夏宛澄心痛得幾乎要窒息,她一點一點松手,卸盡了力氣,垂頭跪坐着,像一株枯萎的花。“可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趙庭榕半跪下來扶她,眼睛則看着夏明橋,流露出幾分懇求,“小橋,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夏明橋卻看着落在地面的眼淚,說:“我聽不見。”
聽不見就不會妥協,聽不見就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趙庭榕不是說過讓他重視、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嗎?這就是他的答案。
夏宛澄暈倒了。
救護車在深夜空曠的道路上疾馳,由于擔心夏明橋害怕,趙庭榕便麻煩警察護送他過去。車窗外的霓虹飛速掠過,連接成令人目眩的光影,夏明橋摩挲着符琢贈予的護身符,淡淡的香火味鑽進鼻腔,幫他抑制住嘔吐的欲望。
貼身口袋裡那張薄薄的火車票像針一樣紮進肉裡,拔也疼,不拔也疼。
他到達醫院的時候,夏宛澄已經搶救過來轉進病房,昏迷中還一直念着夏明橋的名字。
夏明橋便進去陪她,牽着她的手,安安靜靜坐到黎明。期間趙庭榕嘗試與他交流,得到的唯有沉默。
第二天一早,剛得知消息的家裡人匆忙趕到,卻擠在病房門口沒往裡進。
夏宛澄已經醒了,又抱着夏明橋在哭,一遍一遍訴說道歉和挽留。
“我不走。”夏明橋耐心安撫,冷漠固執的尖刺完全收攏,反向紮進内裡,隻有他一個人疼,“我再也不走了,我向你保證……媽媽,我會留在你身邊。”
媽媽。
夏宛澄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字眼,直愣愣地盯着他,顫聲問:“你,叫我什麼?”
“媽媽。”這兩個字沒有想象中難以啟齒,夏明橋擦拭她的淚水,卻不看她的眼睛,“不哭了,好不好?”
強烈的飄忽感籠罩着夏宛澄,她整個上午都怔忡不安,目光片刻不離夏明橋,看他背書寫題,看他吃飯喝水,看他在陪護床上沉沉睡去。
其實真正自私的人是她,口口聲聲說着尊重夏明橋,到頭來卻罔顧?他的意願,硬要把他留在身邊。可失而複得的寶物又怎麼舍得放手,離群的鳥兒将會飛往何處,是一直孤苦伶仃還是會遇到新的夥伴,是流離轉徙還是有枝可栖,是否跌落泥潭,是否翺翔于青空……此類遙不可及的未知讓夏宛澄恐懼,所以即便聽到他說不喜歡、不開心,也要想盡辦法挽留,逼迫他妥協。
看的久了,夏宛澄終于移開視線,顧及另外的事情,“小澤呢?有聯系上他嗎?”
夏林風懶洋洋地靠着沙發,“嗯,這會兒應該被姐夫逮住了吧。”
這動詞聽得夏宛澄皺眉,“逮住?他去哪裡了?”
夏林風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得不懷好意,“跟他那幫狐朋狗友去千灣會所鬼混,昨天要不是我去得及時,估計已經被吃幹抹淨……啊!你打我幹嘛!”
夏老爺子揮舞着拐杖,吹胡子瞪眼:“讓你胡說八道!讓你胡說八道!三十幾歲的人還沒個正形,難怪麗雅不想跟你過。”
夏林風捂着胳膊往夏宛澄邊上躲,“小橋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别把他吵醒了!”
“哼!”夏老爺子一甩手,重新坐回去,“你别聽他瞎說,小澤沒事,就是跟弟弟吵架心情不好,出去放松放松。”
夏宛澄顧慮重重,“我打電話問問。”
“你安心休養。”夏老爺子伸手制止,“這事就交給庭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