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書院的書閣擺了近三百張矮幾,上頭竹簡堆積如山,書冊積攢如雲,烏黑的腦袋在其間晃悠,一起一俯浪似的打着。書閣大門敞開,穿着千字書院衣衫的小書童滿頭的發用四方巾裹住,排成列陸續将手裡的竹簡送進書閣中,如同運送食物回蟻穴的工蟻。
撰史是門細緻活,執筆前需要篩選史料,關于過去的材料浩如煙海,自是需要人勞心費力去篩查何謂正史,何謂野史。
景行哐一聲腦袋砸到矮幾上,弓着背蜷成團,嘴一張,冒出痛苦的哀嚎。頌樂面前是高高的書案,手裡提着筆,目光如炬,沒去理會景行。梅左手上攤開竹簡,瞥眼瞧見景行呼号不止,忍了忍還是出口道:“你且聲量小些,影響了别殿的人。”
景行歪過腦袋,斜眼看梅左,不知道這個整一天總是莫名發笑的人,有何臉面訓自己。姿勢擺久了,眼睛酸澀,頌樂不搭理他,他更覺自己情緒被碾進了泥地裡,竟覺索然無味,闆直腰身左顧右盼,念道:“少陽呢?”
頌樂聞聲停下筆:“出去了。”
景行登時怒目圓瞠:“出去?我想出去你怎麼不讓?”
頌樂目不斜視地看着手裡的竹簡:“有貴人喚他去,你有嗎?”
梅左偏過眼,對上景行同樣訝異的神色。
酉時末,書閣中的人才止了手頭的事,一一散去,梅左沿着溪流下到書院門前,聽到景行喊她,于是不解地回頭。
景行拿着本淺黃色的書冊,近前遞給她:“喏,蹴鞠頭籌,老夫子給的獎勵。”
梅左接過,看到面上用小篆寫着“山經”。景行抽出腰間的折扇,往她肩上輕敲,尾調揚起:“殘本呐。”
梅左彎眉露齒一笑,心道:“好東西。”妥帖收好,笑謝景行。
“走,請你吃酒如何?”
“卻之不恭。”
梅左囑咐來接她的馬夫,回府知曉一聲,登上了景行的馬車時,餘光瞥過剛出書院門的金桑華。
公主府偏院裡青葉端着煎好的藥進了屋,才一進門就看到紅葉披着衣衫從拔步床上下來,咬着牙額頭滲出細汗。
青葉疾步過去,将手裡的湯藥放下,扶着她抱怨:“公主讓你好生修養,你這是做什麼?”
紅葉被青葉按回去,苦笑道:“公主起居用物,向來需經我手,我怎放心别人操度。”
青葉讓她坐着先将藥喝了,又将空碗擱好,彎腰抓住她的後腳跟,将鞋脫下,不住地念叨:“缺了你,這公主府便行不下去了?哪門子歪理?”說罷壓着紅葉躺回去,繼續絮叨:“紅葉姐,你說公主也真是,一出戲要演這樣真,你可知看公主與你被暗衛送回來,明知是安排的,我腿依舊軟了。”
紅葉蹙眉,又是一副訓誡的口吻:“青葉!慎言!”
青葉悻悻,扁着嘴不吭聲,紅葉見狀閉上眼,道:“知你是擔憂公主才多這嘴,可我不止一次同你說過,公主吩咐何事,隻管做,不要多嘴抱怨,你我這兩條命是公主從腌臜地裡撿回來的,沒長公主你我早便被折辱死了,還有如今的吃穿用度?你怕我命沒了,那又如何?咱們的命算是偷來的,多活一日是幸事,少活一日是賺了,你可明白?”
青葉面露愧色,替紅葉掖好被角:“青葉明白,青葉知錯了。”
“公主呢?傷可好些?”
青葉側身坐在床沿,替紅葉捏着雙腿,聽她一問,神色古怪:“公主好多了,行動間也未有不便,但驸馬爺讓公主少走動。”青葉直起身,又道:“哎,你是不知公主今日請了誰來,景家三公子,少陽。”
紅葉睜開眼,悶悶不解:“請了作何?”
“驸馬爺前些日子參加了書院那蹴鞠比賽,一人過了十多次風流眼,這事可傳開了,說得越來越玄乎,什麼閉着眼踢進的。這不,趁着驸馬爺去千字書院,公主悄悄把少陽公子請來說說當日的情形,”青葉連笑不止,“你沒見少陽公子的模樣,講着講着,人都蹦起來,踢腳擡腿的,長公主都被吓了一跳。不過,你說公主想知道,為何不直接問驸馬爺呢?”
紅葉輕笑,直搖頭,将跑到嗓子眼的話又咽下去,暗道:“驸馬爺踢蹴鞠時,公主遭了刺,若再提,這不是拿鞋尖碾驸馬爺心窩子麼。”
金陵西市有一酒樓,就名酒樓,說是廚子曾做過禦廚,手藝了得,至于為何出了宮沒人知曉,但這飯菜酒肉的味道确是非常人可比的,于是同行也隻能暗啐狂妄如斯,連正名也不取。
生意興隆,人聲嘈雜,酒樓裡陣陣熱氣騰上,梅左随景行進了雅間,帶路的小厮将二人送進去關了門。桌上布好了菜,想來是景行提前吩咐好的,甫一坐下,梅左就開口道:“金桑華跟着我們。”
景行一愣,失笑道:“他這是不服氣你折了他的面子,就他那人,想不出什麼好手段,估摸着備了些下三濫的東西。”
梅左搖頭,笑着倒了酒,舉杯邀他,景行意會同她碰杯,這酒稍擡,梅左鼻翼微動,劈手止住景行的動作,目泛奇異:“這還真是……”
景行訝然,不知何意。
梅左接着道:“下三濫。”
景行皺起眉,放下酒杯,梅左啞然失笑:“這手段,我十歲便不用了,”沉吟少許,“景行,不若這樣如何……”
景行擡眸對上梅左狡黠似狐的臉。
“将人架起來,從後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