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骨與白夜相隔不過一條街,白夜的紅燈籠懸在風中,顫顫巍巍,始終為白夜的熱鬧勁添色着痕,而與之相望的風骨伫立在黑暗裡,像孤島,中間是不可逾越的長河。
“徐二公子,這杯遲來的洗塵酒敬你,算是盡盡地主之誼。”
梅左收回探出軒窗的目光,落在圓桌對面的景行身上,她打量着笑容滿面的景行,倏爾一笑,這勸酒的話,說的屬實蹩腳了些。
布滿菜肴的桌上放着兩壺酒,二人各執一壺,梅左拿起眼前斟滿酒的瓷杯嗅了嗅,氣定神閑地道,“景公子所選的雅間确實不錯,竟還有床榻,看那模樣應當是舒适極了,我瞧着人躺上去怕是都不願起的。”
景行瞧梅左一臉自在樣,臉色頓沉,勾着唇角卻了無笑意,“那床榻放在民間确實算是上乘的好物件。”說罷,仰首飲酒,一滴未剩。
這話說的,怕是聾子都能聽出其中嘲笑意味,梅左斂眉,晃晃手中的酒杯,老神在在的将手中酒飲盡,随後眼神一亮。
“如何?這可是金陵城裡最好的酒,僅說它是佳釀都糟蹋了制酒人的手藝,千金難求,”景行見到她喝下後的神情後,面上難掩得意之色,“徐二公子若是喜歡,我便送你幾壺。”
梅左揚眉,狹長的眼眸微微閉合,藏匿着不知為何而生的笑意,“這酒未揭蓋,便聞其香,聞其香,則口齒生津,吞于肚,解九曲愁腸。”
這席話落景行耳裡,頓時樂開了花,倨傲的神色裡攜了些欣賞,心裡盤算着這人還算識得好東西,尋思梅左下一句該是向自己讨酒了,如此一想,景行便自得起來,半昂着頭,左手一揮,那寬袖飛起險些将酒壺帶了出去,“既然徐二公子想要,本公子可贈幾壺。”
這梅左還未說些什麼,景行一開口便成了梅左想要了,看那得意樣兒,似乎等着梅左感謝他的恩德,梅左頓時失笑,問道,“景公子可知酒分幾等?”
沒聽到自己預想的回話,景行便怔愣了一瞬,随即氣惱道,“我怎知幾等?”
梅左挽唇,自顧自地斟了酒,擡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看向夜幕下的朦胧的紅光,徐徐道,“我師父說酒分三等,自己的為下等,朋友請的為中等,有人共飲的上等。”
白夜的紅燈籠終于不堪摧折,被風擁着飛向天際,梅左循着那抹光亮看着,直至紅光消失不見,才繼續道,“可我覺得我師父錯了,同知己、至親共飲的方才能稱作上等的酒。”
景行神色莫名,眼見着酒杯裡餘下的酒被梅左笑納,末了他聽見梅左道,“景公子所請的酒,似乎不屬于梅某三等中的任何一等啊。”
梅左本以為景行會惱怒,卻未曾想景行隻是靜默地看着自己。
随後,景行默不作聲地起身拿過其中一壺酒,一步一步走向軒窗,倚窗而立。他生得十分清俊,那副打扮和神态,即使離了金陵,人們也能憑借這些斷定他是金陵公子,他有着金陵世家的氣韻,那種氣韻換作尋常人家的孩子,或許一輩子也不會有,而景行,從他出生那一刻起,這種東西便屬于他,謝鳴望是,秦斯然亦是。
景行線條分明的側臉在燭光下忽隐忽現,他呷了口酒,突然回首看向梅左,開口道,“我不論深,那些個朝堂上的勾當我不明白,也不屑明白,隻論斯然嫁你是報你救命之恩。”
梅左端坐在椅上,收了散漫的作态,神色堂堂不做聲。
“即使如此,我仍舊覺得你配不上斯然。”
這話淩厲又果斷,不含輕視和嘲諷,前言和後話之間像是無須喘息,如同正在展開的畫卷,動手的人無念無想轉瞬将之呈現在衆人眼前。
梅左唇角微揚,利落地起身攜過酒壺,目光直逼景行,漸行漸近,随即梅左倚靠着窗欄,任憑風揚起她的發梢,隻問,“為何?”
景行眼裡像是鑲了塊黑曜石,暗沉幽亮沾溉了硬石與生俱來的冷漠,“你來曆不明,樣貌頂多算是清秀,身量雖高卻肩窄腰細,弱不禁風,半點不像會武功的人,”景行搖了搖頭,像是不需要再繼續評判下去,“梅左,你太過平平無奇了。”
梅左不笑了,遙望着穹蒼裡的星星,淡淡地道,“有人把穹蒼中的星光和鴨掌在爛泥裡踏出的印記混為一談。”
景行凝神盯着梅左的側臉,半晌扯出抹笑來,“你在自命不凡?”
門忽地被打開,發出聲響,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隻見先前那位小厮笑意迎面,“景公子,主子說您難得賞光,此次還到此宴請朋友,僅飲酒作樂太過寡淡了些,所以安排了點别的樂子給二位助興。”
小厮拍了拍手,一衆淡妝濃抹,衣着鮮豔的女子魚貫而入,有人還帶着樂器。
直至奏樂聲響起,梅左才從恍惚間回過神,緊接着臉色變了幾變,忙将纏在她身側的兩名女子不着痕迹地送至景行身邊,脫身離了一尺,才從那能溺死人的脂粉氣裡活了過來。
梅左瞅着前一刻還在她面前裝作冷面閻羅的景行,此刻陷落在嬌聲細語,軟似無骨的女人堆裡嬉笑,不過片刻幾杯酒就已經下了肚。
莺莺燕燕,又吵又鬧,梅左本算不上好的心情又糟了幾分,她看着景行沉浸其中,仿佛将先前與梅左的交談抛至九霄雲外,不由歎了口氣,拾步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