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像一匹被徹夜雨水浸透、失去光澤的灰色絲綢,沉沉地覆蓋着校園。夏日特有的濕黏空氣無孔不入,在每一寸空間裡彌漫、發酵。操場上暗紅色的塑膠跑道,泛着一層潮亮的水光,像一面巨大的、吸飽了水的硯台。教室的窗玻璃上凝結着一層細密的水珠,模糊了窗外的綠意,仿佛蒙上了一層憂郁的輕紗。雨點還在不緊不慢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發出淅淅瀝瀝、單調而持續的聲響,如同一台老舊的打字機,在低沉地敲打着一篇冗長故事的序章。
張甯坐在靠窗的那個熟悉的位置,裙擺被氤氲的雨汽洇染出一圈不易察覺的淺色濕痕。她手中那本厚重的《資本論·上》攤開在課桌上,像一扇剛剛被推開的、通往幽深世界的沉重石門。馬克思那些冷峻而嚴謹的文字,如同一條條冰冷的鐵軌,向未知的遠方無限延展,引誘着她步入那個充斥着商品、貨币與資本博弈的深淵。她的目光,如同一個專注的織女,緊緊追随着字裡行間的脈絡,仿佛要用視線将那些抽象的概念和邏輯刺穿、縫合。額前一縷不聽話的發絲悄然垂落,勾勒出她凝神時側臉那道清冷而優美的弧線。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遠去——課堂漸漸升溫的喧嚣,在她耳邊變得如同遙遠海岸線的潮聲;老師在講台上抑揚頓挫的講課聲、鄰座同學壓低了嗓門的竊竊私語,統統被她屏蔽在了一堵由純粹專注力構建的、無形的牆外。
彥宸就坐在她身旁,同桌之間那近在咫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清晰地聽見彼此輕淺的呼吸聲。他百無聊賴地斜倚着桌沿,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支筆頭已被磨得圓滑的舊鉛筆。他的眼神,卻像個好奇心爆棚的頑童,偷偷窺探着禁止入内的果園,帶着點躍躍欲試的狡黠和按捺不住的騷動。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如同夏夜草叢裡微弱而持續的蟲鳴,帶着明顯的撩撥意味:“哎,張甯……馬克思他老人家都教你啥了?是不是資本家都得下地獄?”他的聲音,輕得像一根羽毛,執着地試圖搔動她那如同磐石般穩固的專注。手指還在課桌下輕輕敲擊着,節奏輕快,如同探戈舞步開始前試探性的點地。
張甯的眼皮甚至都懶得擡一下,隻是握着筆的那隻手,如同驅趕惱人蒼蠅般,向他的方向随意而迅速地揮了一揮。動作輕盈,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果斷。她的語氣,冷得像被清晨雨水淬過的刀鋒,沒有好氣:“去,自己一邊玩去”聲音如同繃緊的冰弦被驟然撥動,清脆,卻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和一絲被打擾後的厭棄。她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在書頁之上,字裡行間關于“商品二重性”的闡述如同升騰的迷霧,吞噬了她全部的心神。
彥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仿佛一隻興沖沖搖着尾巴、卻被主人冷淡嫌棄了的小狗,滿臉都寫着“失敗”兩個字。他隻能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酸溜溜的,如同打翻了醋壇子:“啧,有了‘資本’忘了‘同桌’,這世道……真是資本比我還親。”聲音如同一隻被風吹斷了線的風筝,帶着點無可奈何的揶揄,飄散在兩人之間的小空間裡。他終究不敢再造次,隻能悻悻地收回目光,乖乖地埋下頭,翻開攤在面前的數學課本,裝模作樣地拿起鉛筆,開始在上面劃着重點。
下課鈴聲如同退去的潮水,短暫地釋放了一陣喧嚣。很快,上課鈴再次響起,數學老師踩着濕漉漉的腳印,踏着窗外的雨點聲走進了教室。白色的粉筆在他手中飛舞,黑闆上,複雜的數學公式如同瘋長的藤蔓,迅速攀爬、交織,構建起一座讓人望而生畏的、由符号和邏輯組成的迷宮。張甯的數學課本同樣攤開在桌面上,擺出認真聽講的姿态,頁面停留在關于幾何圖形的證明上。然而,在那本課本之下,卻悄無聲息地藏着《資本論·上》,如同一顆在隐蔽處悄然燃燒的、危險而誘人的火種。她趁着老師轉身在黑闆上書寫演算過程的間隙,飛快地用指尖輕巧地掀起一角書頁,目光貪婪地掃過那些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的論述,那些文字如同一股強勁的暗流,在瞬間将她的視線和思緒悉數卷走。
彥宸恰好偏過頭,正好瞥見了她這個極其隐蔽的小動作。他的眼睛驟然一亮,仿佛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的那個瞬間,臉上露出“抓到你了”的表情。他再次壓低了嗓子,聲音輕得如同偷吃了糖果怕被發現的孩子,帶着壞笑:“學霸,你這是在挑戰校規還是資本家?”聲音如同春日裡飄落的柳絮,幾乎聽不見,手指卻在課桌下隐蔽地朝她比了一個表示“厲害”的大拇指,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壞笑。
張甯的眉梢幾乎微不可查地向上一挑,目光依舊頑固地黏在書頁上,仿佛那裡的字句比他的調侃更具吸引力。但她的手指卻再度揮出,這次沒有碰到他,卻如同一位優雅的指揮家猛地甩動指揮棒,帶着警告的意味。她的語氣,清冷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脅,如同冬日裡凝結的寒霜:“再吵,信不信我罰你把所有數列求和公式抄十遍!”
彥宸的肩膀條件反射般地向下一縮,仿佛真的被一盆冰水兜頭潑中,瞬間老實了下來。他隻能再次低聲嘟囔,聲音如同斷了線的風鈴,在空氣中發出幾聲微弱而委屈的抗議:“啧……體罰……看來馬克思他老人家也救不了我了……”眼神裡卻依舊閃過一絲不服輸的光芒,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課桌粗糙的邊角,發出幾聲“咔哒”“咔哒”的輕響。
午後的雨勢終于漸漸減弱,隻剩下零星的雨點,敲打着殘留着水漬的窗玻璃。教室裡的空氣卻依舊濕漉漉的,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海綿,沉重而黏膩。課間的喧鬧如同一盤打翻的碎石,短暫地爆發,又迅速沉寂下去,帶着幾分刺耳的浮躁。
張甯長長地、幾乎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卸下了一副緊繃了一上午的、無形的铠甲。她鄭重地合上了《資本論·上》,封面的厚度與質感,在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塊沉甸甸的、銘刻着思想印記的石碑。她轉過頭,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旁邊正趴在課桌上、無所事事、狀似打瞌睡的彥宸,語氣難得地帶上了幾分輕緩,如同夏日傍晚掠過湖面的微風:“明天把中卷帶來哈!”聲音如同清泉繞過圓潤的卵石,平靜中帶着點成功“預定”了下一目标後的隐約勝利感。嘴角,也随之彎起一抹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細微的笑意,像一位耐心的獵人,終于等到了收網的時刻,感到滿足。
彥宸如同一隻被輕微電流擊中的兔子,猛地擡起頭來,惺忪的睡意瞬間蕩然無存。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黑夜裡被驟然點燃的兩簇火把,語氣高昂得如同廟會上敲響的銅鑼:“哈?還用等明天?主子您吩咐,小的哪敢怠慢!這就給您奉上!”聲音如同一支點燃引信的火箭,急速蹿升。他手腳麻利地将手伸進塞得鼓鼓囊囊的書包裡掏摸着,迅速掏出了一本同樣厚實、封面嶄新的精裝本《資本論·中》,雙手捧着,殷勤地遞到她面前,動作誇張得如同戲台上向皇帝獻寶的臣子。
然而,就在張甯即将伸手去接的那一刹那,他卻如同早有預謀般,一隻手猛地壓住了書的封面,另一隻手迅速從書包裡抽出了一沓寫滿了字的試卷,語氣也陡然一轉,拔高了幾度,帶着點故作可憐的撒嬌和哀怨的腔調:“昨天的題卷還沒批改呢,師父!您看看這……您這是有了新歡(指書),您就不要徒兒了嗎?師父!” 的目中精光閃爍,作出一副猴子樣,打算倒反天罡地搶到主動。
張甯看着他這副賴皮的樣子,目光微微一眯,随即卻又忍不住,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抹夾雜着無奈和好笑的弧度,如同春日裡最後一片頑固的積雪,終于被溫暖的陽光融化開來。她沒有再去碰那本書,而是順勢接過了試卷。抽出紅筆,也不廢話,“唰唰唰”地在卷面上劃動起來。紅色的對勾與叉叉如同迅捷的刀鋒,精準地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符号,動作利落得如同行雲流水。試卷上,跳躍的數字,複雜的化學反應方程式,抽象的物理概念和公式,如同一盤剛剛結束的棋局,棋子零落,卻也逐漸拼湊出他昨日鏖戰的痕迹與付出的努力。她在試卷的頂端,用紅筆寫下一個頗為醒目的大大的“89”,然後将卷子遞還給他,語氣淡得如同剛剛沏好的、還沒來得及品嘗的清茶:“嗯,還行。”
緊接着,她又随手從自己的書包裡抽出了一套嶄新的、明顯更有難度的理科綜合題卷,放在他面前,語氣清冷依舊,如同秋日裡第一片飄落的枯葉,不帶絲毫感情色彩:“今天的任務,就做這套吧。”她的目光朝他一瞥,帶着點“領了旨就趕緊退下,别耽誤哀家看書”的殺人眼神。手指已經迫不及待地輕輕叩擊着那本被他“暫扣”的《資本論·中》,隻等他放手,便要立刻翻開,繼續沉浸到馬克思關于“剩餘價值”那如同滔天巨浪般宏大而深刻的論述中去,那股思想的洪流仿佛正在她的腦海裡洶湧拍岸,急欲卷走她所有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