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和書房同側,窗戶開到攔腰處,院外古樹勢如參天,恰好白日觀花,夜裡賞月。
眼下往外探,隻見模糊不清的樹影在風裡掀浪,當中出現一點光,照亮霍北的側臉,他舉起手機晃了晃。
宋岑如怔了七八秒,确認不是幻覺,壓低嗓音,“你不怕摔嗎!”
這樹少說也有二十米,藤根虬結,枝葉茂盛,這人就大剌剌靠在枝幹上,扶都不扶一下。
霍北放橫手機,藍底白字飄過去,字裡行間傲氣滿滿:鳥摔了我都摔不了。
宋岑如緊張地左顧右盼,這屏閃能亮瞎眼睛,院裡還有人沒歇下,他怕被捉個正着,快速揮手,“你下來!”
屏幕熄滅,宋岑如盯着一刻不敢放松,幾個眨眼間,黑影敏捷躍下,撐着院牆輕松一跳,卸力空翻,落地無聲。
霍北走到跟前,餘光裡是宋岑如的卧房布置,牆邊字畫書籍,架上珠玉古董,陳設清雅幹淨,又處處透着貴氣。
挨了頓家長的罵,被打岔的思緒又翻上來,宋岑如記起他跟人幹仗去了,注意到鼻梁的傷,已經凝固成血痂。
“楊立輝打的?”宋岑如問。
那蠢出生天的王八犢子能有這本事?
霍北心中不屑,正要否認,宋岑如伸出食指,不知抱着好奇還是别的什麼心思,在傷痕邊緣碰了碰,又說:“痛嗎?”
指尖微涼,動作蜻蜓點水,宋岑如用沉濃如墨的眸子注視他,讓原本毫無知覺的傷泛起熱來,連帶話也卡嗓子眼兒。
“啊。”心緒混亂着,霍北将錯就錯,胡話張口就來,“他打的,疼。”
宋岑如也怕疼,小時候哪兒蹭破皮都能蜇他半宿,以己度人,他收回手,“你等下。”
轉身徑直走向房門,剛碰上把手便想起禁令,掉頭進了浴室,從洗漱台邊櫃裡拿出醫用急救包,又回窗邊。
霍北的視線在他和房門之間掃過兩個來回,敏銳察覺到什麼。
宋岑如用棉球蘸雙氧水,示意他靠近,對方眉梢輕擡,“少爺親自動手?”
“那你自己弄。”
“哎。”霍北立刻收回潑勁兒,賴賴唧唧,“我看不着麼,您請。”
宋岑如觑他,手持鑷子,用棉球沾洗傷口,“把嘴閉上。”省的犯賤,還省的藥水淌嘴裡。
見好就收,霍北難得安靜了會兒,目光裡隻剩傾身靠近的宋岑如。月光下的人是融融朦胧的,墨眸盛滿清晖,軟唇抿出細褶,從耳際到脖頸之間露出大片細白,肌膚薄得能窺見纖韌的青脈。
少爺動作輕得很,還細緻,處理傷口的模樣極為認真,霍北賞得專心緻志。
他憑空臆想,讀書寫字的宋岑如應該也是這般氣質,端方執筆,凝眉細看,氣質靜斂得像棵玉竹。
“這個防水,但是得換。”宋岑如撫平創可貼,拿出剩下半聯,“都給你吧。”
霍北順手揣兜裡,厚着臉皮也不說謝,直接問起方才心中猜測:“你出不去房間?”
宋岑如收了東西,神情平淡,“禁閉兩周。”
“因為我?胖子可跟我說了。”霍北言下之意,别随便糊弄人。
宋岑如聽懂意思也不想承認,他把緣由往别處扯,“是我太貪玩。”
“你,貪玩兒?”霍北掃過屋内陳設,從整齊滿當的書架到桌案高摞的作業本,他下巴一揚,“備考清北都不用看這麼多書,你才初中,還要怎麼學?”
标準不同,對于家裡的嚴苛要求,宋岑如從不憤懑,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出成績,按照祖輩的催促,宋文景一日不的安甯。
謝珏倒是硬氣,但遇上親爹不能明着叫闆。而宋岑如要是能早些幫忙分擔,至少可以先堵上爺爺的嘴。
就是不知道剝開這層繼承人的身份,他還能是誰?
宋岑如任由思緒往深處飄,今天的确被傷了心,觸到某些微妙的情緒,缺個發洩口。
“你媽罵你,所以不開心?”霍北又叫他,這張臉蛋兒無恨有怨,眉宇間露出委屈,“還是心裡藏事兒了?”
宋岑如斂了心神,在傾訴與否的邊緣搖擺,“沒藏。”
沒藏能是這表情,霍北先前就覺得奇怪,這豪門少爺身上缺了少年人的鮮活,偶爾幾次還是把對方惹急才顯露一二,大部分時候比廟裡方丈還老成。
他院牆都翻了,不差這點兒冒犯,往窗邊一靠,敲敲木框,“說說呗,我忘性大,烏七八糟的事,進了耳朵存不住一個晚上。”
宋岑如的指尖也在窗框上滑楞,小聲道:“就是,心裡有點不平衡。”他盡量表現的雲淡風輕,“如果你有個哥哥,性格讨喜,天賦也高,還是被寄予厚望的繼承人......結果為了哄弟弟開心,意外去世,作為家人你會怎麼想?”
霍北大吃一驚:“你哥死了?!不是,你還有個哥?!”
聲音過大,宋岑如一個激靈反手上去捂嘴,沒收住力,蹭到受傷的鼻梁,這回是真疼得霍北悶哼一聲。
他趕忙松了力氣,卻沒挪開,探頭确認四下無人才收手。也不怪霍北這般反應,乍一聽是有些驚撼,但這人的關注似乎不在重點上。
關于8号院家具體是做什麼的,胡同衆說紛纭,唯獨霍北不好奇,他覺得宋岑如有趣,隻是因為這個人本身。可剛才那番話是直接灌進腦子,信息量多到讓霍北消化了好一會兒。
再擡眼,面前這張臉是愧疚的,憂沉的,偏偏裝作冷靜。
繼承人死了,所以這個擔子落到宋岑如頭上,不得不接。他也不管什麼婉不婉轉,脫口道:“能怎麼想,你都說是意外,跟你有什麼關系。”
宋岑如笃定道:“因為我才出的意外。”
霍北反問:“怎麼就因為你了?”
宋岑如很小聲說:“我跟他鬧了矛盾,為了哄我開心他去江邊撈魚,結果落了水......我拉不住人。”
全家都知道,宋溟如對這個弟弟百依百順。于是親族怪他惹禍,罵他狹隘,甚至有旁系說他心生嫉妒,刻意唆使。
是他的錯嗎?不是他的錯嗎?
時間一長,宋岑如早在千萬遍的質問中分不清,講不明了。
霍北聽得一股無名火,不避諱道:“所以呢,賴你沒救人?還是賴你沒跟他一塊兒跳下去?”他忍了忍,想起對方來去無蹤的父母,藏不住剩下半句,一并說了,“難道最該負責的不是監護人?”
宋岑如輕輕搖頭,“我爸媽很自責,也沒說過一句我的不是。”
要真是這樣不至于郁郁寡歡,霍北點出根結,“你覺得他們嘴上不說,心裡還是責怪你?”
反正對方說過時效一晚,這無人知曉的秘密就當作一次閱後即焚,宋岑如緩緩道:“是我不小心聽見了,他們說‘如果不是因為阿竹,他不會死’。”
霍北一愣,這話聽起來輕飄飄,但落在事情發生的那刻,對于一個半大孩子來說,就是被輕視,被抛棄,被蓋上“你有錯”的烙印。
為什麼宋岑如總拘着?因為繼隻有套着繼承人的殼子才會被父母看見,他現在算是明白了,可心裡不痛快。
幹嘛呀,就該撒潑打滾的年齡,凹什麼冷靜釋然,李東東在這年紀連個屁都憋不住。
他攤開掌心,平行伸到宋岑如跟前,煞有介事道:“集中精神,盯着它。”
“幹什麼。”
“别問,直接做。”
宋岑如眨巴眼,“然後呢。”
霍北:“上面有東西嗎。”
“這是什麼玄學嗎。”
“是物理。”
“沒有。”
霍北收起手,“嗯,的确沒有。”
“......”宋岑如還在等,等了一分鐘,對面就揣着兜和他對視,直到壓不住嘴角,他怒了,“神經!”
霍北啧啧歎道:“本來就不存在的錯,執着它可不就是神經。”
宋岑如怔住,轉瞬意識到這是他的答案,糾結那些東西本來就沒意義。
霍北又說:“摸摸兜。”
宋岑如下意識照做,指尖觸到一堆硬實的條狀物,掏出來,口袋邊緣滑出幾枚“咚咚”掉在地上,而手心裡是滿到捧不下的奶糖。
“什麼時候放的?”他轉念便明白,“剛才我盯你手心那會兒?”
這糖本來想着拿來哄小孩兒開心的,不是被家長罵了麼,但霍北現在覺得寒碜了,這麼大一樁心事,大白兔頂個屁用。可他又轉念一想,嘴裡甜點兒總比苦着好。
宋岑如直直注視着他,霍北偏過臉,挨不住似的。這雙眼比墨玉珠子還亮,是嫌棄這糖不上台面?
不嫌棄。宋岑如喜歡這捧糖,也喜歡滿到溢出的分量感,很踏實,踏實到突然生出困意,他掩嘴打了個呵欠。
“困了睡,本來就不痛快,别到第二天眼睛下面再挂倆黑圈兒。”霍北活動活動快站麻的腿,“我走了啊。”
宋岑如道:“回大雜院嗎。”
“上班啊少爺,我翹班來的。”霍北找好位置準備助跑,又想起什麼,轉身向他确認,“你......得關兩周?”
宋岑如還記得母親的警告,他道:“這段時間别來找我。”又怕被誤會似的,“不是讨厭你的意思。”
“我知道。”霍北嘴角露出笑來,“不過,真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