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北換了身常服,牛仔褲洗得有點泛白,“随便。”
李東東走在最前頭,回身給宋岑如介紹,“提前給你打個預防針,他們家手藝是不錯,但老闆人不行,環境也差點。”
宋岑如問:“這麼個不行法?”
大福搓着臉,“難說,你去了就知道。實在饞這口的時候才去,一般我們都不上他家。”
這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宋岑如多了點吃包子的欲望。
目的地不遠,步行十分鐘就到,包子鋪在集市靠裡的位置,斜對角就是糖豆家的鹵煮店。
正是吃早飯的點,濃白蒸汽把整個門臉都罩住,窗口區排了四五個居民等着打包。
他們魚貫而入,宋岑如走在倒數第二個,打踏進店門就覺得有點不妙。
地闆滑膩,牆面微黃,犄角旮旯裡糊了黑不溜秋的不知道什麼玩意兒。
香倒是挺香,店裡人也多,隻餘下兩張空桌,一張桌面撒了醋漬,散着沒收拾的殘羹,霍北挑了另一張稍微幹淨點的。
四人座位,李東東和大福坐一頭,他倆放了外套去排隊點單,霍北在另一頭,身邊空出個位置,卻遲遲沒人落座。
宋岑如站在原地盯着凳子眉頭緊了又緊。
凳子是那種聯排塑料凳,刷了層漆,大概是老化加收拾得太敷衍,不僅掉漆,還泛着油膩膩的光。
少爺愛幹淨,還特講究,霍北見他這模樣就一目了然,便說:“看着髒,其實還行。”
确實還行,霍北也是個怕髒的,隻是程度比不上宋岑如。
宋岑如還是沒動,他的潔癖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這種視覺沖擊。
霍北伸出一條腿,再屈起,用手拍了拍大腿,戲弄道:“沒别的位置,要不你坐這兒?”
宋岑如飛過去一道眼神,裡頭全是罵人的話。
霍北樂半天,抽了張紙給他擦了兩道,宋岑如也不想顯得自己太矯情了,跨過去坐下,但隻坐了三分之一,後背挺的倍兒闆正。
沒兩秒,霍北手裡又攢巴出一沓紙,用膝蓋碰了碰他的腿:“擡下屁股。”
宋岑如轉頭看他,雙眼微怔,完全不懂這人到底怎麼能把屎尿屁這種詞毫無顧忌的挂嘴上。
“哦,嫌我粗俗?”霍北挑起眉梢,揚聲道,“勞駕,少爺擡下玉腚!”
“霍北!”宋岑如瞪他一眼,想打人的心都有了。
霍北笑着放低聲音,“快,趕緊的,你不嫌髒麼。”
宋岑如一秒不敢耽擱,生怕他嘴裡又蹦出什麼渾話。
那沓紙用來鋪凳子,将油光隔得嚴嚴實實,霍北道:“坐。”
剛坐下,李東東和大福就端着包子豆漿回來了。
“有忌口嗎?”李東東問。
宋岑如道:“不吃蔥姜蒜,不吃内髒,魚也不怎麼吃。”
“嚯,那沒幾盤菜能吃了。”大福道,“吃辣不?”
“......不太能吃。”宋岑如說。
霍北把桌上餐盤換了個位置,給了盤純醋碟,“吃這個,蘸這個,三鮮的。”
宋岑如又不好意思生氣了,小聲道:“謝謝。”
“客氣。”霍北勾了勾嘴角,轉頭把錢付了。
包子個頭不大,跟南方的比多了股油香,味道也确實很好,外皮松軟,餡料多汁。
他們邊吃邊聊,都是關于周邊情報的話題。宋岑如沒仔細聽,吃到七分飽,放下筷子,店裡的人也走了不少,空下來大半的位置。
“嘁,對面姓白那娘兒們手藝不行,說是現熬的鹵湯,誰知道是不是加了什麼濃縮料,要真有本事,誰還搞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窗口裡,正揉面的男人透過玻璃看向斜對面的鹵煮店,那裡又是大排長龍,跟那邊比,包子鋪這會兒算得上清冷。
幾個人都被吸引了注意,這男人明顯說的就是白惠春,糖豆的媽媽。
李東東悄聲給宋岑如解釋:“揉面那個,包子鋪老闆。站門口這個是他兒子王峰,邊兒上是他媽,黃鳳。”
現在知道為什麼說老闆人不行了,喜歡造謠生事。
“不就是會宣傳麼,發幾個短視頻,那都是虛假營銷。”王峰嘴裡嗑着瓜子,吐了殼,“要我說,找兩個人上她店裡擱點兒東西,就說不幹淨,這一傳十十傳百,網上再一叭叭她就消停了。”
宋岑如聽得皺起眉毛,轉頭和黃鳳對上了視線,這女人大概認識他,沖他笑笑。
這裡的商戶多數也就住附近胡同,都知道8号院是戶頂有錢的人家,宋岑如的少爺身份早傳開了。
“要再不行,那就——”王峰還要再說,突然被黃鳳杵了一胳膊肘,“媽,你幹嘛。”
黃鳳忙叫兒子閉嘴,小聲道:“姓霍那小子在,他跟白惠春關系好,别給他聽了去!”
她剛剛隻看見宋岑如,誰能想這麼有錢一小孩兒竟跟霍北他們混在一起!
霍北擦了擦嘴,朗聲道:“關系好不至于,我是拿錢辦事兒。要不想讓我告發,可以交筆封口費。”
大福和李東東知道,老大說這話就是故意膈應人的,他倆也被老闆惡心的倒胃口,都撂下筷子。
王老闆拍了下面團,粗聲道:“欸!就嘴上說兩句,又沒真幹。”
“是啊,我幹了嗎?我沒幹呐!你這是污蔑!”王峰甩了瓜子,全然不認剛才他們是怎麼污蔑對街的。
“污蔑?剛才說要往白姐店裡下料的話不是你們說的?”霍北道。
“小霍,他也就是開個玩笑。倒是你,還當真了!”黃鳳叉着腰,奚落道,“你現在學也不上,班也不上,當個混混還不夠,還要掙封口費這種錢?真不知道老太太怎麼忍得下去,作為長輩我都看不過眼。”
“那您給我交學費?”霍北道,“黃姨,您挺熱心啊,真這麼為我考慮,這錢我也願意收。”
黃鳳被噎的啞口無言。
王峰護着他媽,“霍北,我媽說這話是替你好。但我看她就純瞎操心,你個沒爹媽的早把自己作廢了,還拉着一幫人跟着你一塊兒廢物!”
李東東“噌”一下站起來,桌子腿被拖出嘯鳴,“你他媽再說一遍!”
大福眼疾手快拉住他,“别、别給霍哥惹麻煩。”
店裡還零散坐着幾個顧客,都是面熟的鄰居。
一個社區麼,有幾個是不愛湊熱鬧的,這門戶之間的是是非非就好比下飯菜,甭看這一個兩個的不擡頭,耳朵都豎的高着呢。
誰不知道白惠春是個單身母親?聽說未婚先孕,還“被小三”。
誰又不知道陸老太太收養了個身世凄慘的孤兒?至于有多慘?不知道啊,也不重要,隻要比自己慘就可以了。
生活無非就是你比她好些,他又比她差些。隻要找到個更慘的目标,兩相比較,自己過得還可以,便痛快了,甚至還能騰出心力散發同情呢。
“要我說吧,黃鳳是話糙理不糙。好好的半大小夥子别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各退一步吧,老王,都是多少年的老商戶了,搞這種惡意競争也不對啊。”
“哎呀,這街坊鄰居的,也就過過嘴瘾!老王哪能真幹這事兒!”
“可憐這孩子缺少父母管教,不然哪能由着這麼胡搞?”
......
大福和李東東白眼都快翻到後腦勺去了,霍北沒吭聲,懶得噴了吧,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哎,坐邊上那小孩兒,你是元寶胡同8号那家的吧?你這正是學習的年紀,平時要玩麼跟同學搞搞好關系......怎麼跟這幫孩子整一塊兒去了。”有人說道。
街坊裡的大爺們,多數退了休,有些沒事就愛出來跟人胡吹海侃。端着一副操不夠的心,自家兒孫不管,倒愛上别家評理。
宋岑如沒說話,一番閑言碎語聽下來,根本不想搭理這些人。
餘光裡,霍北依舊緘默,臉色如常,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
王峰見剛才有人幫腔,愈發嚣張,他也瞄準宋岑如,“小孩兒,我好心勸一句。像你這樣的别跟他混。”
他強調道:“我可聽說,他爸吸毒死的,這種人生出來的能是什麼好鳥。”
宋岑如眉心一跳,下意識朝霍北看去。
李東東氣得扔筷子,“王峰你腦子糊屎了吧!”大福愣是沒攔住。
王峰啐了口痰,“怎麼,想打架?”
“哎!少說兩句吧。”
“王老闆,也管管你兒子,沒必要鬧成這樣......”
“我聽着也有點道理啊,那個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家小孩兒,還是年紀小,分不清利弊。”
店裡的看客議論更甚,霍北踹在李東東小腿上,“坐下。”
“老大!他......”
李東東含怨帶怒,在霍北的第二聲“坐下”中妥協了。
王峰見他們不敢動手,自覺赢了一局,挑撥道:“小孩兒,你看他張口閉口就是錢,指不定圖你們家什麼呢。”
人雲亦雲的東西,商宴中上見多了。那個拼盡全力給姥姥掙醫藥費,給糖豆手作玩具,在暗巷裡替他解圍的人,能壞到哪裡去。
饒是宋岑如這樣的好教養都忍不下,他不濃不淡地說:“他圖什麼我不知道,但你什麼樣我看的挺清楚。”
王峰聽不明白,追問道:“你什麼意思,我怎麼了?”他指着霍北,“近墨者黑懂不懂,我們這兒沒人待見他。”
宋岑如說的再清楚些:“我待見。”
霍北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少爺竟然會為了他說這種話?
他自認爛命一條,也的确不合規矩、叛逆、巴不得和世界上所有的“标準”反着來才好......宋岑如怎麼會願意和他相提并論?
王峰還想開口,被他媽給摁了下來,他們惹不起8号院,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
宋岑如不想在這兒待了,比看宴會裡那些老狐狸勾心鬥角還難受。
他回頭拽了拽霍北的袖子,“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