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裴定柔又擡頭瞄了韓赴一眼,頭上綴着的簪钗步搖碰撞間,發出丁零當啷的細碎聲響。
嗯,确實像。
但見他神色雖冷,禮數卻周全,朝着皇帝裴叡一拜:“聖人安。”
裴叡瞧見韓赴方才進來時,行動間并無阻滞異常,欣慰地點了點頭:“看上去确實是好的差不多了。”
想數月前,這孩子還是躺在榻上,發着高熱,渾身纏着帶血的藥布白紗,奄奄一息的模樣,裴叡不由得心生些許長輩的關懷來。
“手上和肩上的筋骨恢複的如何了?”
韓赴淡然,擡了擡右手,又在空中擺了擺。
裴定柔見這人惜字如金,隻用行動來向阿耶展示無恙,不免有些不快。
她阿耶可是天子!
任憑多大的官,誰見了阿耶不是問言即答的,哪有這樣敢不發一言的。
裴叡卻并未計較這些,隻道:“還是傷得太重了……朕還記得你被擡回來的時候,跟個血人似的。如今要慢慢将養,身上的傷可不是一時就能痊愈的。”
原來是韓随将軍獨子,韓赴。
他父親在邊境為國捐軀,舉國臣民敬重,即便是深居宮中的裴定柔,也知曉京都百姓有多崇敬這位老将軍。
按理說虎父無犬子,但眼前這人卻像個鋸了嘴的悶葫蘆,瞧不出一點英雄之子的模樣。
裴定柔仔細打量了一番,才把韓赴同大半年前那個躺在擔架上、臉蛋灰裡透白、肩上還有個血窟窿的人聯系在一起。
嘶。
聽閑雲說,太醫局幾個醫官連同軍醫紮在屋子裡好幾日,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才将人從閻王殿搶了回來。
真慘啊。
審視的目光迅速被韓赴捕捉,他微微側臉,淩厲的眸色僅僅在裴定柔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刺得她渾身不自在。
如同有人将她的頭發一根根攥在手裡,随時要拔掉其中一根的感覺。
話本子裡生得俊美的男子,都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
如今看來,其實不然。
皮相好的人,不一定好相處。
裴定柔暗暗想道。
所幸韓赴很快又轉了回去,朝着裴叡道:“幾近愈合,聖人放心。”
“話雖如此,還是要好生将養。”
彼時一戰,韓赴肩膀上的筋骨幾近截斷,又埋在屍堆裡,被發現時早已神識不清。
回京之路,長途颠簸,他硬是憑借着軍醫放置在口中的幾張薄薄的百年參片,吊着最後一絲氣力,撐了幾個月到達京都,然後奇迹般活了下來。
因此身上雖傷重,時日轉移,倒也慢慢愈合了。
隻是外傷确實還未好全。
裴定柔聽着喋喋不休的關懷之詞從父親嘴中溢出,而那人似乎無甚回應的興緻。
要麼點頭,要麼稱是。
話也太少了。
沒意思。
她聽着聽着,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一番寒暄關懷後,裴叡才将話題引到了一年前,那場緻使韓随部戍守将士折損殆盡的戰役。
“蘇其谷一戰,氐漠野心已現。”裴叡提及那場吃了大虧的敗仗,仍舊百感交集,“若非部落突發内亂,隻怕奎滿早已率部将我東晟西北五城收入囊中。”
“每每想到此處,朕便夜不安枕。”他繼續道,“你父親是忠臣良将……”
彼時,同重傷的韓赴一起運回京城的,還有他父親韓随的遺體。
皇帝裴叡見少時的玩伴躺在自己面前,恸哭不已,命以國禮安葬,谥号輔國将軍。
“意恣十數年前離京時與朕匆匆一見,不成想竟成了最後一面……”
韓赴默默地聽着,未發一言。
“年少時我與你父親以兄弟相稱,如今他離去,你隻管安心養在宮裡,萬事莫要擔心。”
“兵部這些日子以來一一清查,陣亡将士的名單一出,朕便會下旨按戶撥款撫恤家眷,”裴叡神色凝重,“還會命人著書,将每個名字記錄在冊,日日香燭供奉,東晟不會讓任何一個為國犧牲的将士成為孤魂野鬼。”
縱然現在國庫并不充裕,但唯有此舉,才能安撫戰死将士的亡魂,寬慰痛失丈夫和兒子的一衆家眷。
韓赴聽畢,沉默片刻後,終于忍不住開口,說了一長串話:“既然聖人知曉氐漠已為心腹之患,為何不早日整發兵馬,以平外患?”
自他在京中養傷,已數月有餘,蘇其谷戰後,未見朝廷任何動作。
氐漠部落内亂又能持續多久?待到奎滿将反叛的弟弟收拾完,反身繼續進犯,到時又要如何應對?
況且奎滿此番來犯古怪,若非東晟軍營中出了細作,事先又怎會毫無防範。而面前的這位金尊玉貴的皇帝,似乎并不急于弄清楚這一切,也沒有整合軍馬出征的打算。
難道那葬送的近萬将士性命就如同落入水中的一片塵埃,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
“你要同我阿耶這樣說話嗎?”
冷淡的語氣中些許按捺不住的質問直逼裴叡,裴定柔聽了很是不舒心,立刻替父親反駁:“你可知連年災禍,國力損耗多少?”
韓赴掃了她一眼,沒有繼續說話。
裴定柔并不打算就此停下,振振有詞道:“你又知曉我阿耶為農田歲歲無收,國庫空虛财政吃緊,而殚精竭慮,夜夜憂慮嗎?”
“在這個當口,又要出一大筆撫恤陣亡将士的妻兒,如今将軍卻說要出征氐漠,難道不是妄語?”
“年年!”裴叡呵止道。
韓赴眉心微蹙,側眸打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