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樣看着懷裡睡着的孩子，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極好的料子，我知道這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可我還是想把他留在身邊。”何芳擡頭直直地看着林置。“你知道一直懷不上孩子的女人在夜裡聽見别人家孩子哭的滋味嗎？更何況我也沒有拒絕的資格。”

陳國華是個貨車司機，當晚就搬着所有家當放到了車廂裡，積雪壓得車篷吱呀吱呀響，地上的雪太厚了，根本沒法走，直到第二天上午上午出了太陽，外面的鏟雪車将路中間的積雪清理出來。

“我們從h市搬到了d市，又花了兩天時間在城中村租了個房子，在h市住了兩年才回老家給孩子上戶口。陳國華爹媽捧着孫子直哭——陳家三代單傳，他家就他一個兒子，其他兩個都是早就嫁出去的女兒。小旭小時候老生病，看上去個子和2歲的小孩差不多，但已經會說挺多話了，這孩子長得又好看，村裡人都說他是菩薩跟前的小童子投胎到了我們家，我這才算能在他家飯桌上吃飯了。”何芳臉上滿是譏諷。

陳國華以明年孩子要上幼兒園了才知道要上戶口為由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倒是有好幾個人認識他，有一個還是曾經和他同一初中的校友，都知道他初中都沒讀完就去打工了，後來他爹聽說他考了貨車駕照，四處借錢，又賣了家裡的地，給他買了輛二手小貨車，于是幾人接了他遞過來的煙，調笑了他幾句就安排了一個同事給孩子上了戶口。

聽村裡人說隔壁村的王昊在大城市裡做生意，這兩年都沒回來過，他倆也不敢再繼續待在村裡，就回到了h市，沒多久又搬到了c市。

“我們不敢在一個地方待太久，這孩子跟我倆長得不像，街坊鄰居越誇他聰明好看，我倆就越心慌，每隔一兩年就會搬一次家，當初陳國華把家裡攢的所有錢都給了王昊，還借了不少錢，這些年掙的都要拿去還錢，小旭又總是生病，給他看病也花了不少錢，大城市開銷太大，最後我們搬到了a市石橋鎮，陳國華在鎮上找不到工作，又不願意去做那些苦累的下力活，每天喝酒……打孩子……也打我，時間長了，我總想到小旭以前是富貴家庭的孩子，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裡挨着打罵？”何芳許是想起那些陳旭被打罵的畫面，說到最後字裡行間是掩蓋不住的恨意。

“小旭學校裡的老師都說他聰明，他成績特别好，每次都是滿分，這麼好的孩子，以後肯定要上好大學，他在我們家能有好前途嗎？”何芳也是個沒讀過什麼書的女人，她和陳國華一樣初中就辍學出去打工，但這樣一個沒學曆的女人卻知道要給孩子一個走得向好日子的未來。

“後來我就不怕了，不怕他被發現不是我親生的，不怕他被親生父母找到，他主動去找警察的時候我甚至期待警察找我們是因為他要回到自己原來的家。”何芳抽泣着，難過與憤恨占據心頭。“哪有這麼容易啊，陳國華去派出所把孩子領回家打了一頓，一個星期沒讓孩子出過門，我在家裡守着小旭，也不敢把這些跟他說，就怕他恨我。”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他很懂事。”林置回答道。他看着眼前這個沉浸在悲痛裡的女人，明明也就三十歲，頭頂在光線下顯現的白發卻能反射出她這些年的辛勞和憂慮。

但林置無法去體諒這個女人，理解她将是對陳旭親生父母的傷害。在期待中降臨的孩子卻突然消失，幾年裡反複找尋無果，換做是自己面對這對夫妻，恐怕會做出讓自己脫掉一身警服的事。

“買賣同罪，盡管你對陳旭視如己出也逃不過牢獄之災。”林置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審訊室。

“我不怕，應該的。”關上門前這句話傳到了林置耳中。

何芳的坦白讓陳國華的無賴顯得令人作嘔。知道自己不能證明陳旭是他親生的就認定孩子是自己撿來的。

“那孩子是我大雪天裡撿來的，我救了他一命，養他這麼大我還錯了？”

“我又沒讀過什麼書，我怎麼知道撿了孩子要報警？”

林置直接告訴他何芳已經交代了，陳國華破口大罵：“那臭娘們就該死！自己下不了崽，好不容易有個兒子還留不住！把這種娘們娶回來是我陳國華倒了八輩子黴！”

沒人理會陳國華的辱罵，林置交代完這邊的警察去逮捕王昊後找到了陳旭。

“崽兒，你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跟他倆說的？”林置坐在陳旭旁邊的位子上，看着小孩搖了搖頭。

“那咱在這邊住一晚，明天回去。我不在家，還不知道家裡那小孩會給你許姨惹多少麻煩。”林置牽起陳旭的手往外走，“明天喊你許姨給你做面片湯和紅燒排骨，她以前可一點不會做飯，結婚後倒是越來越喜歡做飯了，每天都想着做什麼好吃的，我可真有福啊……”

一大一小往外走着，林置的絮絮叨叨慢慢融進夜色裡，晚間的風吹動樹葉伴随蟬鳴在四周響起，往後許多年裡，陳旭對“父親”這一詞的向往都刻着林置的形象。

“我也很想要這樣的父親，一個随時挂念着家裡的父親。”這是陳旭那晚向夏日繁星許下的一個願望。

第二天林置帶着陳旭回到警局複述審訊結果，唐秀女士終于達成投喂成就，帶着陳旭去自己的小倉庫（實則是辦公桌下的紙箱）裡挑選零食。

“先帶他去采集DNA看看能不能匹配到親生父母的數據，尋親信息也公布出去。能找到是最好的，找不到可能要送去福利機構。”劉定和林置在警局後門的院子裡抽着煙，身旁的林置沒有回答。

林置沉默着深吸一口煙再緩緩呼出後才開口說話：“送去福利機構會不會對二次被拐的孩子太殘忍了。”

“這是程序上的規定，沒辦法的事兒，除非有人願意收養他，你和我都達不到收養條件，整個警局也找不到符合的。”劉定撚滅煙頭丢進垃圾桶，拍拍林置的肩走了。

林置沒動，在院子裡站了許久轉身離開，找到陳旭時他正一手拿着一個碗大的果凍坐在椅子上。不用猜也知道這是唐秀給的，不過她應該忙其他事去了，現在隻有那孩子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喲，崽兒，給我留的？”林置走過去靠在桌邊，拿了一個果凍撕開就往嘴裡放。

陳旭被這一套操作給整懵了，張着嘴看着正在吃果凍的林置。

“不是給我留的？你這樣我可傷心了啊，我這兩天開車可累了，你有好吃的不先記着我？”林置看上去可沒有一點傷心，碗大的果凍幾口就囫囵吞了下去，陳旭都懷疑林叔叔有沒有嘗出果凍的味道。可自己确實沒給對方留，因為一隻手隻能拿一個。

“說呗，你給誰留的啊？讓我看看是誰占了我的功勞？”林置用膝蓋碰了碰小孩，好像對方不給出的答案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