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旁的中年男人交換視線,黑衣老婦從袖口抽出一張折疊齊整的信紙,“有着醒目貓眼的年輕男子,夫人就是這麼形容即将來訪客人的。”
她的眼角在歲月的雕琢中布滿褶皺,眸光卻依舊清明銳利。
心念電轉間,隐約意識到什麼的景光唇角揚起淺淡的弧度,眨了眨眼,輕描淡寫地将剛才的否認歸為試探,“抱歉,習慣了。”
“無事,這是先生工作的需要,夫人也曾提及過。”
“那麼,請随我來。”
中年男子上前,朝着景光恭敬俯身,旋即帶頭往村中走去。
這個地處偏僻的村落人丁不盛,道旁坐落的房子參差不齊,裝潢倒是清一色的老舊古拙。太陽尚未落山的午後,路上卻也不見幾個人影,偶爾有幾個正在交談的村民,在發現身着黑色和服的内海永美後,也很快變了臉色,匆匆離開。
一時間,除卻兩側草縫中不時傳出的蟲鳴,萦繞在景光耳側的,就隻剩下前方二人的木屐落在石闆路上的敲打聲。
“實在不好意思,像您這樣的貴客到訪,本家的禮節理應更加周到,可惜最近宅中實在不太安甯,夫人也卧病在床,無暇招待。”
“無事,比起這些,雖然當初受了邀請,不過還是煩請您再将近來發生的事情描述一遍,也算讓我做好最後的心理準備。”
景光不動聲色地将話題引導往他最關注的方向。
……
根據一首曆史久遠的長詩,創立這個村子的祖先到達這片山林時,為了能夠定居下來,同它的主人達成了契約,每隔五年的十月中旬,需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祭奉神明。如若違反,山林之主就會降下災禍,死傷無數。
内海永美所服務的深田一家,自古負責的就是神祭儀式的重中之重,用于愉悅神明的祭品瓷器,代代皆是由其家主燒制。
憑借精湛高深的燒瓷技藝,深田一氏無疑成了遠近聞名的望族。巅峰年代,也曾有無數外鄉之人慕名而來,隻求親眼一睹傳說中連神明都能打動的瓷器到底是何等的巧奪天工。
然而盛筵難再,蘭亭已矣,随着時間的流逝,之後的幾代家主再無當初的靈氣和天資,燒制出的作品美則美矣,卻缺少了扣人心弦的魅力,由此帶來的衰敗再也無法控制,一如這個與世隔絕,鮮少對外溝通的村落……一直到本代家主深田茂的繼任,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許久的主家才有了複興的曙光。
就是這樣的明日之星,深孚衆望的制瓷天才,卻在祭典将近,按要求上獻悅神之器的一月前,在他的工作室内離奇身亡,包括祭器在内的所有作品都被摔得粉碎,散落在其屍體周邊。
如同被推倒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不幸的連鎖接踵而至。
先是有不少仆人在深夜經過家主死亡的工作室時,聽見裡面傳出了沉重的歎息,靠近後卻發現内裡空無一人,緊接着又有奇怪的白色影子會在長廊裡穿行,用于燒瓷的窯洞内部出現奇怪的黑色液體,燒出來的瓷器劣品頻出,就連丈夫去世後極力擔負起家族重任的深田紫莼夫人,都莫名得了一場急症,如今連床都起不了了。
甚至如今村中都在隐約謠傳,是深田茂燒制的瓷器不佳,觸怒了山林之主,才會招緻神罰,必将禍累整個家族。
這樣的條件下,才不得已托關系,委托“我”來上門解決麼?
指腹下意識地在織錦紋路上輕撫,感受其上凹凸觸感的景光垂下眼簾,這是他在管家女士的極力要求下換上的男士和服,許是仍在喪期的緣故,和宅裡的其他人一般,同樣都是深色系,但明顯材質剪裁要比一衆仆從精緻許多,甚至考究得有些眼熟。
紫莼夫人乃是續弦,當初嫁給深田家主時,随她而來的還有來自前夫的遺腹子,名為秀樹,是一個天生體弱多病的男孩,性格孤僻,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外人面前。
記憶在主宅玄關旁的鞋櫃角落,那雙沾着薄灰的孩童木屐與森林裡遇到的男孩沾滿泥迹的布足袋間來回穿梭,說是去詢問紫莼夫人能否待客,卻始終不見内海女士回來的景光站起身,決定在這庭院四周走走。
其實若是可以,他更想直接前去深田茂先生的第一死亡現場勘察,然而作為祖上闊過的高門望族,深田邸的面積極大,結構複雜,無人領路的情況下,一時半會他還真找不到目的地。
還真是相當古老的建築。
石階的邊沿覆蓋這絨毯般的青苔,在濕潤的雨滴中泛着幽綠,連屐齒叩擊的聲音都因此柔軟了幾分。
白砂被耙出漣漪般的紋路,幾塊黝黑山石錯落如島嶼,構築成經典的枯山水樣式,隐藏在繁茂灌木叢中的石燈籠在轉角處散發暖黃光暈,與遠處修剪成雲朵形狀的松樹相映成趣。
一路行來,除卻最基礎的電燈和門廳處的轉盤電話,他幾乎沒有看到任何現代工藝的痕迹,與周邊可以直接用作年代劇背景的村民住宅般,名為淵前村的這個地方,像是被無形的琥珀所封存,時代的發展于此凝固不前。
古怪的命案,閉鎖的山村,神怪的傳信仰,古老的家族,将近的祭典,臨危受命的外來者……
各種關鍵buff拉滿,接下來不發生什麼簡直都對不起這配置。
将兩手攏在袖口,心頭惴惴的景光歎了口氣,又被不遠處的側門方向傳來的談笑聲吸引了注意。
家主新喪,近期又瘋傳這各種真假難辨的離奇傳言,他眼中的深田邸始終籠罩着陰郁幽深的冷肅色彩,就連偶爾遇見幾個仆人,也多是行色匆匆,臉色漠然,恭敬問号後便安靜退去,即使想要攀談都無從入手,古闆僵硬得猶如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對比之下,那帶着歡欣笑意和些許羞怯的女聲,流露着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的鮮活生命力。
與她對話的男人,此時正坦然站于門外的雨幕中,任憑銀絲般的水滴沖刷身體,和女子對話的聲音依舊溫潤柔和。
黑色的中長發吸飽雨露,海藻般粘附于男子白皙的肌膚上,瑰麗的煙紫色眼眸在晦暗的天色裡依然鮮妍,纖長的睫毛上點綴着細碎的水光,又在不經意地扇動中順着挺直的鼻梁滑落,劃過他上揚的唇角,在下颌線處拉出透明的弧線,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部線條,卻更襯其眉眼如畫。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不時用幽默風趣地對話逗得女子輕笑的他,像是古書之中記載的,趁着夜色而來,仗着無往不利的魅力勾魂奪魄的精怪。
諸伏景光止住步伐,盯着那張相當眼熟的漂亮臉蛋,兩眼發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