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痛。
腸胃内壁蠕動着,空空如也的腸胃徒勞地收縮。胃液和氣體在越來越大的收縮過程中翻攪,發出咕咕聲。
她被疼痛喚醒的那一刻,并沒有意識到這是饑餓。隻是腦袋發昏,身體沒有力氣。萊拉動了動,耳邊嗡嗡作響,然後才分辨出排氣扇的聲音裡混雜着雨聲。
雨還在下。
她眨了眨眼睛,掃了一眼亂七八糟的房間,隻想閉上眼再睛睡過去。當現實已經一塌糊塗時,幻想和夢境似乎成了人唯一的歸處。
懷裡有一個冰涼、硌人的東西。她知道是什麼。
“你餓了。”那東西悶悶地說。
“我想是的。”她的聲音和男孩的一樣沙啞,萊拉咳嗽一聲,吞咽了一下。提及此處,她才想起那不能吃的東西,眯着眼睛在床上摸..索着,摸到了那塊已經冷下來的肝髒:“你吃嗎?”
“肝。”男孩眯起眼睛,嫌惡地撇過臉,“人的内髒。我不吃這個。”
“你不吃人?”萊拉愣了一下。
“我不吃人。”男孩神情陰郁。
“哦……我以為,你隻是喜歡吃老鼠和野狗。”
“我不喜歡吃那些。老鼠和野獸沒有主人,隻要殺掉就可以吃。實在沒有食物,我就喝自己的血。但我不會去搶劫,去偷盜,我也絕不會去吃人。”
“……為什麼?”
萊拉張着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這個一直以來被她定位作不通人性的小野獸的男孩。他或許長得很英俊,但過于瘦削,神情陰郁而暴戾,徒手把人撕碎的行為也像是兇殘的野獸多過像人。
“總有些東西比饑餓更重要,甚至比生死更重要。”他輕語着,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像在窺視着一個遙遠而美好的夢。
萊拉沒有說話。
她說不出話來。她隻是看着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血迹駁雜的瘦白的臉,高挺的鼻子,尖尖的下颌,以及滿口出奇潔白的牙齒。這不是一個從出生起就如孤魂般遊蕩在巢都底層的孩子能說出的話,這不是一個隻能看見黑暗與罪惡的生命能想到的。許多能夠說出這話的人并非成長在這樣的環境下,而當他們來到這裡,也很難,不,是無法再保持從前的樣子。
就像她自己。
“你真的……喝過自己的血?”
良久,她輕輕地問,說出口的是一個輕飄飄的、和她所想沒有明顯關系的問題,而答案是肯定的。是的,她早該想到。如果男孩自願進入這場從生到死都不得不參加的叢林遊戲,那麼他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他不該是因為缺乏食物以至于瘦骨嶙峋、缺乏衣服以至于破布披身、缺乏住處以至于居無定所。整個巢都底層都将是他的狩獵場和遊樂園,他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憑借自己的武力混得如魚得水,在幫派中步步高升,成為罪惡之王。
那他為什麼不呢?
因為有東西比個人的感受、甚至比個人的生死更重要。
“法律,正義。”男孩說。
道德,良知。萊拉想。她有點呼吸困難,心跳加快,眼眶發酸。看見殺..戮與欺淩時,她不曾想要落淚;心中的信任破碎時,她不曾想要落淚;血肉飛濺同類相殘時,她不曾想要落淚。而今,她的淚水終于和着心頭的酸澀一同滾落。先是抽噎,然後變成了無聲地嚎啕。
“你怎麼了?”
男孩驚慌地問,陰郁神色一掃而空。
“……沒什麼。”她抽泣着,淚水從指縫裡晶亮地墜落。種種情感席卷而來,不知是羞..愧還是喜悅。
冰涼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淚水打濕了他的手指。溫熱,帶着鹹味,因為其中含有鹽。男孩笨拙地用手心擦過她濕漉漉的臉頰,帶來一陣奇異的膩滑,化開的血痕和内髒的碎屑在她臉上暈出淡紅的花紋。
男孩明顯松了口氣。
她看着他,意識到自己笑了。臉頰的肌肉酸澀,嘴唇幹裂,拉扯時能感覺到幹涸的血痕被扯開。
“謝謝。”萊拉捂住他貼在自己臉頰上的手說,心中終于松快了些。
“為什麼?”
“沒有原因。”
他明顯不相信,但是沒有繼續問下去。他轉換了話題:“你剛剛讓誰走開?”
“那個小偷。”萊拉說,“你拔掉了他的指甲,折斷了他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對吧?”
“你看見了……和我一樣?”他的聲音裡帶着希冀。
“我看見了,也許可以被稱之為閃回,亦或是他的靈魂?”她聳了聳肩,“他們叫我女巫,我想這就是原因。”
“他們?”
“給我這個的人。”她指指床腳的肝髒。萊拉不願再提那件事,但男孩不依不饒:“誰?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這個?”
“伊莎阿姨,她所在的幫派,之前我提起過的。還記得嗎?”
“罪犯。”男孩小聲咕哝,萊拉聽見了,她沒有反駁:“我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怎麼了?!”
男孩的反應比她想的要大,他猛地撐起身體,眼睛張大,直勾勾地看着她,錯愕、失望、焦急、暴躁、懇求,在這之前,她從未在他身上感受到這麼多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