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溫暖中醒來。
不是被雲層間的工業熱能加熱過後落下的雨水的熱量,也不是新鮮血液中蘊含的生命的溫熱,亦或淤泥中發酵腐爛的濕熱,而是同類的體溫。
安全,平靜,耳邊隻有心髒的砰砰聲,生命的律動之聲。
他的耳朵貼着女孩的胸口,同時發覺自己被女孩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固定在懷裡。她細瘦的雙臂攬着他的身體,皮膚相貼,像一隻繭,将他裹在裡面。但這種束縛沒有給他帶來任何不快,所以他沒有動,安靜地聽着她的呼吸聲。
這時他感到一陣恍惚,熟悉的預兆令他的心髒揪緊,幸運的是下一波幻象沒有到來,但他還依稀記得剛才所見到的東西:火光,碎裂的星辰,漂浮的屍體,殘骸,混亂,餘波,寒冷……
過于龐大、超出理解範圍的毀滅與惡意迎面撲下,他恐懼地尖叫,在熟悉的黑暗中不安地顫..抖,心靈因為無法拒絕的碾壓而縮成一團。無法抵抗,無法逃離,隻能被動地接受這一切,就像一個被綁在火刑架上的人,無助地望着冰冷的火舌一點點吞噬自己的身體。
忽然,一種溫暖的東西觸碰到了他,從身體到心靈。眼前的幻夢逐漸凝固,變得像劣質油畫一樣斑駁,然後整個世界都搖晃起來,最終分崩離析。他落入無光的虛空中,沒有任何死亡、絕望或被碾壓感……
就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将那些讓他不安又無法抵抗的東西趕走了。
女孩——現在,他知道她叫萊拉,他正在掌握這裡的語言和口音,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了她的名字。
前些天他沒有跟着她,而是去了東面的一個有色金屬加工廠。他潛伏在一個工廠主的影子裡,目睹了他是如何盤剝、壓迫手下的工人們。
那些工人,那些同樣蒼白的人類,是如此順從而麻木,不管是斥罵還是毆打都無法喚起他們的更多反應,幫派養的野獸尚且知道反抗,但他們卻不會。
他不願再看下去了。于是他離開,回到這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來找她,這沒有必要,但他就是想要這麼做。或許是因為他心中發堵,這和他殺人時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萊拉動了動,她的呼吸急..促了一些,眼皮顫..抖。然後她睜開惺忪疲倦的睡眼,很明顯是在半夢半醒間,下意識地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手掌順着他的脊背撫下去,帶來一陣顫栗——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在輕微地發抖。
“放松……别害怕……你還在做夢嗎?”
她咕哝着,聲音因為睡意而有些含混不清,略讀了不少音節,卻奇異地讓他安定下來。然後她睜開眼睛,盡力趕走困倦,低頭去看他,很輕地笑了一下,聲音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我現在沒有營養膏。”
“我不要食物。”他答道。
萊拉的眼睛猛地睜大,睡意全無:“什麼?!”
“是的。”他重複道,“我不要食物,萊拉。”
“你會說話……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們這麼叫你。我聽到過。”他嘶嘶地說,聲音喑啞。
“噢,好吧,好吧……”萊拉喃喃道,試着從亂成一團毛線的思緒裡找到線頭兒,“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他歪了歪頭,他想來找她,所以他來了。沒有更多理由,也不需要更多分析。
“好吧。”萊拉歎息一聲,重新找了個話題,“我剛剛忘了問你的名字。”
名字,意義深重的東西。它往往是他人給予或自己選擇,前者意味着有人對他有着聯系與責任,後者意味着對自己有着期許,而他二者皆無。所以他搖了搖頭。
“那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她問。
“給我一個名字。”他答。
萊拉詫異地看着他,而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奇異地反着光,像是在期待着什麼。
實際上,他有一個在他被創造時所選中的名字,他模糊地知道;他也朦胧地看到,在不久的将來,這兒的人們就會給他一個名字,如同詛咒,帶着恐懼與屈服,每一次被說出都帶來令人畏懼、崩潰的力量。但他們現在都不過是模糊的影子。
“沒有人給你名字嗎?”
他又搖了搖頭,心髒跳得有些快。
“有其他人陪着你嗎?”萊拉問。
“隻有我一個。”
“好,讓我想想……”
萊拉雖然答應了他,心中卻感到很茫然。天知道事情是怎麼變成眼下這個樣子的,她最開始隻是想讓自己的心裡輕松一些,可轉眼間她卻要給這個幾天就能流利說話的男孩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