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天氣悶熱,梁景文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去院子裡吊了一桶清涼的井水上來,沖了一回澡,又換過亵衣、亵褲,才睡下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夢到了一美人。
這美人花樣甚多,不知從哪取出一條細細的皮鞭,時輕時重地抽打在他身上,抽了百餘鞭,她又拿了蠟燭台來,燭火搖曳,融化開去的燭蠟盈滿了燭頂,她手一傾,滾燙的蠟油即刻滴在了他身上。
他轉醒時,天色方白,疼痛感卻仍未褪去,他望着窗外一片綠油油的菜畦,回味着暗道:莫不是真的罷?
他坐起身來,欲要将身上的亵衣、亵褲褪去,卻猝然發現自己的左腕不知何時被包紮了起來,他疑惑地扯去用作包紮的層層布帛,低眼望去,這一望,他吓得倒抽了一口氣——他的左腕竟是被齊腕斷去了,斷口尚且滲着血,慘白的藥粉浮在血水當中,由于失去了布帛阻擋的緣故,這血水便簌簌地流瀉了下去,浸濕了他身下的草席。
他不住地眨着雙目,但眼前的景象卻半點不變,他試探着伸手觸摸,隻觸到了一分,便疼得幾近昏厥。
——是誰?是誰?究竟是誰膽敢斬斷他的左腕?他又怎麼睡得這樣死,竟完全沒覺察到此事。
他幾乎要驚叫而出,但幸而他立刻思及了春闱,才得以及時捂住了口。
朝廷定然不會收他這般的殘廢,倘若他斷腕之事為人所知,他非但無法在衆人面前自處,連科舉資格亦會被剝奪,這一生的前程便算是斷幹淨了。
但殿試須得驗過身,方能進得試場,縱使他如願在春闱中奪得了會元,殿試恐怕是無望了。
他頹唐地跌倒在床榻上,重重地吸着氣。
不多時,他又陡然坐起身來,雙目大亮——是了,隻消他能尋到那斷腕,再延請一名醫為他将斷腕接上便是了。
反正他家中藏有萬金,耗費上千金亦無妨。
他尋思着是何人斷了他的手腕,又會将那手腕如何處置,卻忽然想起了陸元柏。
那陸元柏失蹤已有五日,失蹤當夜,他與陸元柏一道飲酒,切磋學問,還談及了些瑣事。
及至月上中天,陸元柏才由其家中的一個小厮扶了回去。
當時,陸元柏喝得半醉,搖搖晃晃地扯着他的衣袂道:“景文,我們改日再舉杯痛飲。”
陸元柏滿身酒氣,又因适才嘔吐過一回之故,口齒間俱是酸臭,他厭惡非常,當即撥開了陸元柏的手,緊接着急急地後退了數步。
陸元柏見狀,卻是笑道:“景文,你嫌棄我不成?”
笑完,又發了一通酒瘋,陸元柏才被小厮扶着,出去了。
次日,那小厮被發現昏死在距他的住處不過百餘步的一處街口,而那陸元柏則是不知所蹤。
那小厮簽的是死契,陸氏夫婦沒了兒子,将那小厮好生打了頓闆子,直打得奄奄一息。
據聞,那小厮昨日已斷了氣。
陸元柏此人文采斐然,卻是風流,梁景文起初以為他是甩開小厮,醉卧紅顔膝去了,但陸元柏決計不是糊塗之人,定不會整整五日不見蹤影,惹父母心焦。
故而,梁景文猜測陸元柏應是橫遭不測了,他萬分後悔當日并未勸其留宿一夜,但卻從未想過他自身亦會遭遇不測。
不測之人隻陸元柏一人便足矣,為何會牽扯上他?
他盯着那血淋淋的斷口處,突地發了瘋似的,用力地以右手捶打着床榻。
少時,卻引來了梁母的關切:“景文乖兒,你怎地啦?”
他怕自己失血過多而死,一面将布帛重新包紮了回去,一面鎮定着聲音道:“無事,不過是發了個噩夢罷了。”
他發的哪裡是噩夢,分明是春夢,可春夢裡被鞭打,被滴蠟的疼痛全數是為了助興,但眼前的疼痛卻真實得令他毛骨悚然。
立于門前的梁母聽得他的回答,收回了叩門的手,慈祥地道:“不如今日你與我上山一同上山敬香去可好?那神佛必會保佑你不再發噩夢。”
求神拜佛,敬上香火,他那左腕便能恢複如初麼?
梁景文頗為不耐煩,但仍舊耐着性子道:“娘親,我忙于念書,待我空閑一些,再與你一同去罷。”
梁母聞言,妥協道:“好罷。”
梁景文聽得梁母遠去的腳步聲,躺在床榻上,雙目圓睜着瞪着頂上的橫梁。
良久,他又阖上了眼去,心中思索着他斷腕之事,可會與陸元柏失蹤之事有幹系。
倘若有幹系……難不成……
斬斷他左腕的惡徒又是否會來取他的性命?
他胡思亂想着,忽而隐隐聞得外頭一陣騷動,其中有人似乎提及了斷腕。
他刻意選了件寬袖儒衫,以作遮掩,艱難地單手穿妥,又穿上鞋履,洗漱過,才從容地出了房門去。
梁母見他面色較素日蒼白些,隻道他為噩夢所驚,并未追根究底,隻放軟聲音道:“景文,快些用早膳罷,不然該涼了。”
梁景文照平日的速度,用過早膳,才狀若無意地道:“娘親,外頭出了何事?”
“逢春客棧對面的窄巷的青石闆上好似有一隻斷腕。”梁母低歎一聲,“卻不知是誰做的孽。”
梁景文下意識地将手腕缺失的左臂往寬袖裡躲了躲,才道:“我去瞧瞧。”
他的住處離那窄巷算不得近,他心中焦急,要了駕馬車,予了馬車夫一串銅錢,并催促馬車夫快一些。
他心急如焚地坐在疾馳的馬車中,出了一身的冷汗,到了那窄巷又猝不及防地被颠簸的馬車甩出了車外,滾出五丈才止住,面頰更被劃開了幾道口子,他卻全然不覺得疼,屏息着偏過首去,見左臂好好地被衣袂遮掩着,方才站起了身來。
他無暇責怪那馬車夫,徑直走到層層疊疊的觀客處道:“且讓一讓。”
他名滿逢春城,觀客見得是他,便迅速讓出了一條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