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姚師姐還埋怨簡師兄不聽勸告。蘇槐序盯着那些沙丘看了很久,沒上前挖開一看究竟,倒和簡師兄一樣半盲了兩天。
他安靜地坐或躺,聽校尉與都尉們交談,更多時隻聽得風岩呼号的空響。等眼睛恢複了,他發覺那些沙丘又多了許多,似有餘燼仍在燒。
安西都護府的人馬陸續來了不少,有的追至山脈附近、殲了一整支快騎。此事亦驚動了鄯州與隴右軍,他們迅速構築防線,有更多的兵士與增援開拔上路。
一同前來的江湖俠客幫着搜尋沙鎮人蹤迹,沒幾日便将老朽跟不上吐蕃的長老與祭司從遺迹後逮了回來。
蘇槐序又在塢城停了些時日,待人來了又往,才随着回遷的隊伍緩緩往關内道的方向去,不知不覺又回到了肅州。
蔣師妹籌集的物資還停在城外,她該在去青岩的路上,不知這趟來回和湊夠的清單已成徒勞。
明明照着計劃,蘇槐序該去淮北再往東渡海。而這番在塢城已耽擱太久,未收到消息的柏師弟該在驿站等急了。可他自從被白砂稍灼傷了雙眸,始終覺得感官有些鈍,這番回肅州也沒按約拜訪秘書郎,而是将物資派給先前召集的同門處理,自己找了個偏僻茶館歇了一整天。
傍晚時分有人走進茶館,在遠離茶棚入口的桌邊坐下。他們衣着褴褛卻出手闊綽,叫了一壺茶又要了好幾個小菜,見四下沒什麼人,遂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咱們怎麼辦?這麼躲也不是個辦法。跟流民隊伍跟太久也容易露餡。”
“那能怎麼辦?咱們這病還得找人治,不如還是問問那些大夫的同門吧?這一般郎中真的治不了啊。”
“呸!你還說,要不是他們去惹沙鎮,咱們塢城會那樣?我看,那病就是他們帶來的,晦氣!”
蘇槐序裹着頭巾坐在另一角,不動聲色聽他們說話。
“不是說那病是水的問題嗎?你看那天下雨,果然多了很多人生病,咱們也……”
“哈哈哈,得虧那天下雨,唐營的水也有了問題,不然他們一個個那麼厲害,吐蕃再來一千個都打不過啊。”
“啊?這麼說真的是水?”
“你傻啊,管他是不是水。咱們塢城又不富裕,給誰管不是管?就唐兵喜歡守那麼些破規矩,這個稅那個稅,誰知道水渠和樹林什麼時候能變錢?咱們把門開了、把沙鎮的交出去,你看吐蕃不是分給咱們那麼多?”
“也沒多少。可是我怕啊,你看咱們現在也染病了,那些醫隊的又都……”
“怕什麼,不是全死了麼?等挖到藥方一樣治。”
“那是他們多管閑事,惹沙鎮不算,還一定要給那幾個小乞丐看病!”
“他們不多管閑事,我們怎麼得手?還好那個女的上次被我們攔路吓着了,跟她師弟一塊兒去。還有個武功好的不放心也要跟着,另外個小孩兒想看看藥為什麼失效,這不就湊齊了?咱們屋子已經封死,灌了西域最好的三步迷魂煙,再把鎖鎖了、點一把火。”
“城門一開,咱們先逃出去等錢。反正他們進來也會殺人放火,沒人管那些大夫,哈哈哈哈哈哈……”
蘇槐序聽他們刺耳地發出笑聲,雖壓低了聲音卻灌如魔咒,心頭沉悶盛極,擡手一接隻接得吐出的一口血,滿手鮮紅觸目像極了塢城的火焰。
他動靜不小,來人立刻警覺,圍上來一把拉下他的頭巾。
烏發散落,長袍委地,萬花緩緩擡起臉,蒼白的面上,是沾了血的詭異微笑。
他們思索片刻大驚失色,約莫是有這麼個深居簡出的萬花沒在屋子裡,先前恐吓他們的似乎是這個人,居然早就逃到這裡來?!
蘇槐序不說話,隻灼灼盯着他們看,先前的鈍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比暢快的清明。
他看他們驚慌地商量,又一不做二不休将他“請”出茶館,行至無人地便給他綁了,一直押到了肅州城外的野林裡。
他們見他毫不反抗,便将他捆在樹上,要挾道:“你落在我們手上就是天意,不想和你那些同伴一塊兒死,就交出藥方。”
“對對,還有哪些草可以用。”有人說着便拖來一捆貨,裡面是他們來塢城時的一部分行李。
這些人,是師姐曾經想救的人。
蘇槐序舉着眼睫看他們,杏眼含露有些迷蒙,想不起這些塢城人自己到底見過沒有。他們的臉面都是模糊的,身後還有一些裝作流民的,他們有男有女,甚至有老者孩子,背着所謂的錢财包袱,雙手都是斑痕。
“你是不是不給?!”
“不給就不給,搜他!”
他們迎上來翻遍他的袖子腰帶,除了找藥方,還順帶扯了所有的飾物,意外翻出一副包銀玉镯藏進兜裡。
蘇槐序隻目不轉睛看他們,從喉頭看到手臂,又從手臂看到腹部。
“哈哈哈!這不是有嗎!”
“快快,跟着圖找這幾種草出來。”
蘇槐序看着看着便有些為難,師姐說要救他們,可他看來看去也不知道怎麼救。
脖子抹一刀似乎太快,桡骨呢?
他們高高興興去,找了識字的看過藥方,又罵罵咧咧回來,捉住他的下颌擡起來:
“喂!什麼是藥引?藥引在哪裡?!”
豎着切桡骨可以放血,蘇槐序想。
“你再不說,我立刻殺了你。”
“我說了,你們就能饒了我?”萬花終于開口,衣着淩亂卻笑言啞啞,眼唇都似沾了蜜糖,沖他們搖頭,“我師姐不讓我給藥方呢。”
“你師姐都死了,作不得數!”
“是啊是啊,搶的不是給的,行了吧?”
“這樣啊……”蘇槐序挪動視線,看向他身後那人把玩的藥囊,“那裡有個小盒子,裡面還剩一份樣。”
他們終于放開他,急忙奔向那藥囊,挖了好一會兒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盒子,一打開,腥紅的小藥丸便滾落一地。
蘇槐序仍含笑看着,看他們趴在地上一顆顆撿起來,又按照藥方去做,不久便有人嚷嚷着要喝水。
肅州已是山地,這裡有潔淨的水,無論他們信不信塢城水源有毒的推論,此刻都放心地敞開肚皮暢飲。
蘇槐序看累了,收回目光又覺得有些頭疼,指上用力準備切斷繩索,卻覺身上一松,接着有個小腦袋從樹後探出來。
“你快走吧。”來的是個男孩子,五官沒有長開,樣貌也有一絲熟悉,不安地催促他道,“我和阿娘被吐蕃捉了又扔下,迷路遇見他們,聽說能一塊兒治病才跟着他們、做點活。我、我們……”
他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抱着能治病的僥幸沒有反抗,也沒勇氣指證這些惡徒。
“哦。”他和簡師兄收治的那個婦人的兒子有些像,蘇槐序垂眸應了一聲,又道,“你又生病了?”
男孩搖頭又點頭:“阿娘有一點點。”
蘇槐序看了眼被排斥在外圍的婦人們,輕聲:“勿沾水。”
“什麼?”
“想活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