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捕頭若想乘轎,台獄門口多的是轎夫伺候,本官還有公事與王承卿王大人商議,便不送您出府了!”
黃翊三言兩語便下了逐客令,自己更是一甩寬袖出了台獄。
陸鴻早便聽說禦史台的朝廷命官多是些不畏強權、介直敢言之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她倒是無甚心思去理會他們,隻躬身撫上柳淮汀的寬肩。
“淮汀,淮汀,醒醒!我帶你回府!”
她輕拍那人的臂膀,可須發散亂的公子閉緊了雙目,唯有口中呢喃道:“阿鴻,阿鴻,你莫走!莫走~”
陸鴻知曉柳淮汀向來是端莊自持的性子,便知此中必有端倪。
“淮汀,淮汀,你怎得了?”見那人額上冒了片密密麻麻的汗珠纏住了縷縷青絲,陸鴻不由自主探下身去,撥理起他濕淋淋的烏發,布滿老繭的掌心不經意間掠過那人的額頭,這才發覺如冬日泥爐般滾燙。
陸鴻的眼尾掃過一抹桃紅,較先前框底血絲的雞血紅更淺些。她抿下嘴唇,眸子裡更多了幾分倔強而又無畏的光,麻利地背過身去,掏過柳淮汀兩條長長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又扯了堵口的破布條将二人的腰腹栓緊,雙膝發力,咬牙背起那人,跌跌撞撞一步一滑順着積水潮濕的甬道往光亮走去。
淮汀呵!淮汀呵!淮水隔南北,因何落沙汀?
柳府佛堂。
佛龛前燭火不安地躍動着,雙鶴銅爐中插的柱線香快要燃滅了,升起的袅袅細煙更重了些。
深褐素緞的拜墊上跪了位年歲不大的娘子,腦後教梨木簪束起個髻,正合掌誦經。
旁邊安放了張檀木案,上頭平鋪的張宣紙上餘得兔毫舔過的沙沙聲。執筆者須發已白,面上溝壑縱橫,但憑正午的日光從門扇開合處摸進堂内。
端坐如松的此人正是柳元良。
“老太師!老太師!”
短促的呼号如投入潭水中的石子,激蕩起圈圈漣漪。柳如山聲嘶力竭,撲倒在佛堂前的門檻上。汗水早已浸透他的粗布衣裳,前後兩襟早洇成了深色,他直捶胸粗喘,喉嚨痙攣了須臾才擠出一句:“公子...公子...教人救...救出來了!”
柳元良眼皮尚未擡起,隻腕間一抖,懸在紙上的筆尖一頓,又穩穩落下,“常樂謙下”的最後一點依舊是力透紙背,飽滿圓滑。
“慌甚麼!”柳元良眸底這才翻過一絲微瀾,強壓着顫栗呵斥道。
跪坐祈福的楊氏此刻癱坐在一旁,臉色煞白,胸口起起伏伏。
“如山,你方才講甚麼?可再述一遍!公子,公子他...如何了?”
柳如山不甚講究地掀起衣擺胡亂抹掉臉上的汗,喜極而泣道:“夫人,小的親眼所見,公子被人從禦史台那狼窩虎穴裡頭救出來了!救出來了!現下...已被安置在開...開封府了!”
楊氏驚呼一聲,抖動着肩膀,掩面嗚咽起來,突如其來的消息似掀起的潮水般将她淹沒。
“父親!父親!您聽到了麼!淮汀,淮汀他還活着!”楊氏一前一後挪動着雙膝撲到檀木案幾旁,身子前傾,伸手撫上案沿,傾頭望向公公那張滄桑的面龐。
柳元良的面上看不出表情,他停滞了片刻,無聲地将兔毫擱到筆架上,挪動鎮紙,扯出半壁未染字迹的宣紙。
“活着,”他終于啟口,聲音低沉平穩,似是訴說着甚麼無關緊要的故事,“就好。”
柳元良的目光死死望向尚在滴墨的兔毫,輕聲問道:“是何人送去的?”
“陸捕頭!”柳如山即刻便答,聲音因情緒高漲而有些尖利,“是開封府一位喚作陸鴻的捕頭!小的親自瞅見他掀開轎簾,背着柳大人進了開封府!”
“陸鴻......”柳元良低聲重複了一遍,唇齒間吐出的二字似曾相識,“你可知此人是開封府何人招進府裡頭的?”
“這捕頭先前來家尋過公子,似是關系不淺...小的聽公子說過,似是左軍巡使曹烨選的人。”
柳元良皺成一團的眉頭悄然松開。
曹烨乃開封府尹邵從溫一路提攜的人。
“邵從溫呵,”柳元良闆起臉來,渾濁發黃的眼珠裡透出的目光卻銳利非常,越過柳如山跪地的身子,投向了柳府院中的奇石古松,“你的膽子可是見長啊!”
恒懷質直,
心不卒暴,
常樂謙下。[6]
鎮紙壓住的一側,三句箴言定住了佛堂,更定住了人心。
[1]磨勘:北宋時期文官三年一遷,謂之磨勘
[2]鄙齑:吝啬鬼
[3]出自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形容人極端吝啬
[4]打抽豐:假借名義,向他人索要财物
[5]澶淵之盟:宋遼簽訂宋給遼的錢物稱為“歲币”
[6]出自《禅宗永嘉集》